结束了这些事情,一行人又一路快马加鞭回邺城,到邺城的时候已然从建安十三年的十二月步入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了。过年?这一路路途颠簸什么的,再加上都打败仗了......至少我们这群人里是没人有心思想着原来这世上还有过年这回事的。

    邺城,我对这里其实很陌生。

    这个时候的邺城似乎是两个极端。街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小贩在集市叫卖着爆竹年货,好些人家的门口挂着高高的灯笼,贴上红红的春联。但亦有不少家庭从先头回来的曹操大军中得知家中亲人命丧赤壁战场,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有,只能戚戚哀哀地在门口挂着白色麻布,以托哀思之情。

    战争是残酷的,可若想要有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却往往需要通过战争去实现。虽然常常事与愿违,人牺牲了不少,和平却依旧遥不可及。

    曹丕要同卞夫人回丞相府向曹操复命。张春华送我去任家,大概郭昱母子三人也被送到任家了。任家,我其实是不大敢去的。当年的话还言犹在耳。

    在前来开门的婢女惊讶的眼神中踌躇着进入大门,我脚步越发迟缓,算起来也有好些年没有见到曹氏和任家兄弟了,终究算是是对不住他们,当年一心只顾着自己离开,丝毫没有顾及任家多年的养育之恩,“忘恩负义”这类词语可以毫无违和感的用在我身上。

    一路上听卞夫人念叨了几回:说是任先袭了都亭侯爵位之后很是上进,只有一样,尚不曾娶妻。他弱冠之后,曹氏一直想为他张罗门好亲事,他却不是人物模样不喜欢,就是嫌门第家世配不上,一直没合适的人,任览都比他这个做哥哥的先成亲,如今又带着妻儿外放为官,常年在外头。

    踏着沉重的脚步低头穿过院子向里走,我想过无数次与他们再见面是什么情景,想过他们可能会怪我这些年来丝毫未与他们联系,想过会抱头痛哭,也想过可能他们根本就不大愿意见到我,却怎么也没有料到,穿过院落去到大厅,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任先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厅内的上......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差点栽倒在张春华身上,随即急促地紧拽着她的衣袖,愤然问道:“究竟怎,怎么回事?为什么一路上没有人和我说过?”

    我弟弟任先他和曹丕童年,不过二十来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已,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有建功立业,我离开了四年,他就成了一块牌位?

    张春华也较为震惊的看着里面的牌位,难以置信地开口道:“我们去岁从邺城出征的时候,都亭侯还还好好的,还直说如果不是要在家中侍奉母亲,真想一起去南边打仗呢。实在不知好端端地怎么会这样?”

    这时,郭昱扶着曹氏从屋内出来,比起建安十年我离开邺城的时候,曹氏显是苍老了许多,步履慢了,眼神中也多了些落寞与沧桑,甚至有几分呆滞,她看了看我,怔在一旁,似乎想要张口说话,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眼中一酸,眼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膝行向前。

    我,是个不孝的人。

    在现代的爸爸这辈子大概无缘再见了,这里“郭女王”的亲生爹娘也早已逝世,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抚养我长大的养母了。

    也许是这么多年被这里人的表达方式同化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只好选择这个在以前的我看来特别矫情的方式。待到膝行至她跟前之时,曹氏眼中已含热泪,她颤抖着伸出手臂,轻轻地落在我的头发上。还未说话,俩人都只剩下嚎啕大哭。

    郭昱和张春华在厅外聊天,我扶着行动略有迟缓的曹氏去里屋在榻上说话。

    从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话语中,我大概得知任先是在他们一行人南征之后不久,建安十三年九月份的时候开始身体抱恙,请了邺城名医前来相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像是积郁成疾的样子,开了几服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儿,任先的意志反而越来越消沉,整日自暴自弃,饮酒度日,十月份的时候,酒后失足从后院假山跌落下来,清晨,被家中婢女发现的时候已然没了气息。

    任览请了几日假回来奔过丧之后又回到了外放的地方。而那时,前线曹操正忙着研究如何对付孙刘联军,这里的消息传不过去。

    这个故事,似乎透着那么些诡异。

    任先他继承了都亭侯的爵位,可谓前途无量。而曹操基于和任峻的交情及于曹氏的亲属关系,一向看重任家兄弟的,任先怎么会积郁成疾?

    我心里满是疑问,却又不敢提出疑问,只好侧目继续听曹氏说话。

    “他一直积郁于心,总觉得自己瞒得好,可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儿子的心思。”曹氏轻声在我耳边道:“那日邺城城破之际,他便爱慕上了甄氏。后来时常觉得自己对不住二公子,也对不住阿姊,这些年总活在愧疚之中。我总是想着等他成婚生子便会放下这呆傻的痴念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女子美貌比得过甄氏的,除了甄氏,阿先竟谁也瞧不上了。”

    ......

    原来是这样,多年来要费心思瞒着自己的痴恋,难怪会积郁成疾。

    只是阿先果真瞒得很好,我竟半点都没瞧出来他心中也恋着甄氏。

    其实现在想想,也不觉得太奇怪,甄氏容貌倾城,贤名在外,本就有那个资本让人喜欢。纵然因为主观原因,我对甄氏有不少偏见,却不得不在客观上承认这一点。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提醒她道:“阿母,这事别再提了,让人知道了对阿先名声不好。”曹氏原本是最知道轻重的人,也许是丧子之痛,让她变得有些神神叨叨。虽说如今任先人都不在了,可若是让人知道他有觊觎主母之心,总是不好的。

    曹氏点了点头,又道:“阿览回来奔了几日丧,又回去了任职的地方,在丞相正式调任他回来之前,他还得在那里守着。我独自一人留在邺城,人越发糊涂了,总梦见你阿翁和弟弟要来带我走,有时候真想跟他们而去算了。好在后来你姊姊和那两个孩子来了,才带来了些生气。这次回来,你留在邺城,不会离开了吧?”

    我一愣,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

    原谅我没有办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在任览被正式调动回邺城之前,我应该会好好地留在邺城陪在她身边,可之后呢?

    同曹氏多年未见,似乎有数不尽的话,她趴在我肩上哭着任峻哭着任先,直到哭得累了慢慢睡着。待她熟睡之后,我从屋里出来,看着天色已然很晚了,转过廊下正好遇上哄好孟家两孩子睡了的郭昱出来。

    郭昱大概也从曹氏口中多多少少知道了些我那些年作为“任氏”的事情,她借着月光在廊下仔细端详了我很久,终究没有说话。

    “阿姊,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被她瞧得好不自在,叹了口气,忍不住先开了口。

    她轻笑道:“你若是愿意说这些年来早就说了。想来有些事情怕是连你自己都没想明白吧?”

    我确实没怎么想明白,也的确不是很想提。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也许这些年,我和曹丕大概是互相在意的,早些年,在我不知不觉中将他放到心里的时候,我也早就在他的心里了,只是因为认知上的不同,我习惯性地用了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了古代男人眼中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又不想用直接质问的方式来表现出自己对他的太过在乎,处处伪装着自己的不在意,所以当年我们之间才会纠结,以至于后来爆发。

    可有时候,我又会那样想,会不会也许在他心里,我们当年只是父母之命,水到渠成的婚姻,他把我当亲人当姐姐一样依赖,而甄氏才是命中注定的真爱?而近年来曹冲早逝,曹操的不信任,夺嫡之事渐渐被提上日程,他才会希望我这在他身边,让他安心。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不断在我脑中盘旋,我也不知道该倾向哪一种。也许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其实是相似的两个人,一样的敏感和多疑。

    当然,也只限于是胡乱想想罢了,离当年的事都这么久了,久到世上再无任氏,只有郭照;久到世上所有人都只知道曹家二公子的“原配”是建安九年的时候破邺城时候纳的甄氏;久到邺城的人都忘记了甄氏曾经是袁绍的儿媳妇这个八卦,只口耳相传着她规劝夫君广纳淑媛的贤惠事迹。

    当年的事如今看来一点都不重要。人家如今妻贤子孝妾美的。

    “阿姊,等过几日我二弟回来,我养母身体稳定后,我们去曲周县找郭成吧。”我拉着郭昱的手开口建议。南边是肯定回不去了,现在大概是战火不断,曹操回来之前,留了曹仁守南郡,东吴那方势力对南郡又是势在必得的,不用想都知道如今那边如今是怎么个状况。

    “任家可是从小抚养你长大的人家,死去的任先可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如今你准备就这么离开?”郭昱狐疑地看着我,又摇头道:“还是你只是想逃避?”

    我无言以对,再次来这邺城,发现自己和这里还真是格格不入,进任家不一会儿便得知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的死讯,我并非不想留在任家陪着丧夫丧子的曹氏,只是,实在是预感太强烈,我在邺城,早晚会同之前的人和事继续纠缠不清,没准会发生什么狗血到无法直视的事情。

    所以,原谅我迫切想要逃离的自私。

    然而无论如何,总会等到任览回家,等到我养母身体心境有所好转才能考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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