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的黄昏时刻,几分暖风从窗边吹进了屋里。

    许都的司空府常年有人看守打扫,纵然平时无人居住,如今随时入住倒也方便。

    “伏典那厮,竟然在剑上淬毒!”司马懿站在床边骂骂咧咧,“幸好此次有张机随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张机,字仲景。据说是与华佗齐名的神医。

    我斜坐在床榻之上,心惊未定,紧紧地缠握着曹丕的手,也任半昏迷着的他半靠在我的身上,迷迷茫茫地在大夫的指示下替他解开衣服,察看伤势,见他脸色苍白,心里愈发揪心,“张先生,二公子他不会有事吧?”

    张仲景伸手抚了抚胡须,缓慢而有节奏地开口:“原不曾伤及要害,中毒也算不上深。只是要用我的法子,难免会有些疼痛,只不知......”

    “你啰嗦什么,只说该怎么办!”一旁的司马懿冷冷打断了大夫的话。

    张仲景似是个有些脾性的人,听了司马懿之言,哼着抛下一句:“说来也简单,放血,敷药就是!”

    “仲景先生,在下担心二公子安危,一时心急,你莫要见怪。”许是感受到了张仲景话语中藏着的怒气,司马懿急忙拱手道歉,“二公子千金之躯,若是有什么闪失,非你我可以担待得起的。”

    张仲景收起愠怒神情,正色道:“并非玩笑。这剑伤的位置虽不至于危及性命,可伤在右臂,若是耽误的时间久了,怕是对将来舞刀弄剑有所影响。如今之计,唯有用刀子割开伤口,放出毒血,敷上药粉,再用针线慢慢缝合,待其痊愈,方可无虞。”

    纵然对张仲景的医术有信心,可我对这个时候的医疗水平持怀疑态度,剜□□针,听着便觉恐怖,只可惜华佗已被曹操所杀,麻沸散也失传于世,当年我倒是从华佗那儿要了一瓶来着,只是这玩意儿肯定也是有保质期的,况且它还在邺城。

    “既如此,便麻烦张先生了!”曹丕不知何时慢慢转醒,强撑着半坐起来。我看着他肩头那还在渗出的血渍,想起适才伏典死时惨状。

    刚才事多,竟一时忘了,如今回忆,又是一阵触目惊心,只缓缓偏过头去。

    那件事,大概会成为我一生的噩梦了!

    张仲景抚须点头,从药囊之中的小盒内一一拿出匕首,针线,帕子,纱布,药瓶等物,转身将匕首在床头烛火之处烤上几烤:“难免有些疼痛,二公子忍着些。”

    “等一下!”曹丕又虚弱地抬起左手,召唤在门边站着的吴质过来。又对司马懿说:“仲达你去问问父亲那边事情是否已然解决,顺便帮我看顾一下照儿。”

    司马懿点头答应。

    见我不动,曹丕微微皱眉,左手将我轻轻一推,“听话!”略泛白干燥的嘴唇发生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低沉。

    只能无奈地望了望他,一步三回头地同司马懿一同离开。

    才出了屋子,却见张春华一袭男装迎面走来,朝司马懿轻轻点了点头。司马懿了然地一笑。

    这大概就是所谓“老夫老妻”吧,旁人总不懂得他们的语言。

    “既然伏氏一族已除,丞相现在何处,怎么也不过问二公子的伤势?”司马懿问道。

    “适才见到夏侯将军他们问了几句,丞相如今该是在宫里和陛下商议废后及送女入许都的事呢!”张春华似乎很有兴趣,“皇后豆蔻年华便嫁与陛下,成亲二十载,为陛下育有两位皇子,据说很是鹣鲽情深,废后恐怕绝非易事。”

    司马懿望着张春华,却笑道:“春华你不知,如今的状况,别说是丞相要陛下废后,即便是要他亲自杀了皇后,他也未必不肯。”

    张春华没接司马懿的话,反倒过来安慰我:“真是好事多磨。前些日子你失踪,二公子日日忧心,如今却是二公子受伤,你为他伤神。”

    “当初季重派人前去江东前线传了伏皇后密谋一事的口信,二公子思及前途,原是想暂且瞒着丞相,待他自己发现的。后来在邺城得了季重书信,知道你有难,当即就下定决心,立刻去丞相告知自己私下在许都设了探子一事,求他先下手对付伏氏一族。”司马懿也上前一步,开口道。

    这事的大概我也能猜得七七八八,当初吴质便是说过一面让那探子前去,一面再派人暗度陈仓。伏典抓住了探子,却没想到黄雀在后。

    只是我不曾料到竟曹丕竟会自己主动向曹操坦诚他在许都有探子的,这于他而言,无异于......

    这怎么可能呢?

    试图找些证据来推翻他的话,“王孙琐一事又如何说?她这人可确实存在?”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定然早便明白,何苦如今多此一问?二公子为人向来谨慎,为何会将纳妾之事写进书信之中告知繁钦,还人尽皆知?本就只是为了扰乱伏氏族人的视线罢了。”张春华摇头笑了一声:“至于王孙琐,棋都下完了,谁还去在意棋子?”

    张春华这个女人,还真是不一般。

    晚霞逐渐退散,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天。

    我半坐在床沿,用勺子搅了搅药汤,看着上面的阵阵雾气袅袅散开,舀了半勺送到他嘴边。

    曹丕身上绑着纱布,半靠着竖在床架上的枕头,乖乖地张嘴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我原以为自己果真羽翼丰满,才敢在许都安插人手。不料父亲到底棋高一着,一切事情他皆料到了。只等我去同他坦白。幸好长文他早早看出了端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哦!”我答应着,又送了一勺药过去。心下笑了笑,司马懿想做“神助攻”,却不曾想当事人自己说了实话!

    这才是......正常的曹丕嘛!

    我就说嘛,那般精明的曹操怎么可能会真的不知道儿子在眼皮子底下干的事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面,却还有人拿着弹弓。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喝药,眼睛却直愣愣地看我。

    我被他瞧得实在心里发慌,忍不住问道:“你总瞧我作什么?”

    “以后我们一时一刻都不分开了!”他不回答,只反问道。

    “说什么傻话,哪有两人是时时刻刻在一起的?”我白了他一眼,却被他一握手臂。

    大概是牵动到了伤口,他皱着眉头,脸上显现出痛楚的神情。

    惊得我勺子一落,汤药洒落在了被子之上,急忙将碗放在床头小柜之上,俯身为他察看肩上缝好了的伤口是否撕裂。

    他却双手用力一拥,“比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这些痛不算什么?虽然在驿站确认过你没事,可不曾亲眼见到你安然无恙,偏就是放不下心来。你知道一日日地数过来是什么感受吗?”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子桓你能否先别那般多话。万一伤势有什么不妥,又得再受一次苦。”我轻轻拍他后背,让他轻点举动,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你要是不好好的,让我怎么办?”

    “我命大得很,朱建平之前说过我有八十之寿。”他却笑了,“你放心,我绝不会像那早逝的阮瑀,留下妻子孤苦无依。”

    我哭着笑了出来,“江湖骗子溜须拍马之语你也信?”

    “什么江湖骗子,他算的命从没有不准的。”曹丕对那个相士的话倒是信的很。

    建安十八年,五月下旬,曹操进封魏公,加九锡,汉帝许之在邺城建宫,设置官职。魏公以三女与天子姻,进曹宪,曹节,曹华为夫人,曹华年幼,于邺城待嫁。曹节姊妹二人即日从邺城赶赴许都入宫。

    大概是朝中尚有余党未清,也有可能是时机尚未成熟。曹操并急于处置伏氏族人,对于伏后,也不过囚禁而已。

    然而,大家都知道,伏氏家族会在大汉消失,早晚的事而已。

    曹丕养伤期间,曹操同卞夫人来瞧过一次,只略坐坐便走了。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昨日还是倾盆大雨,今日竟就晴空万里了。

    张仲景在里屋帮他拆线。我在厅里洗手,脸盆之中的倒影清晰非常,伸手进去。却恍惚看见水变成了红色。惊异慌乱地将手抽出,水溅得满地都是。我这才瞧得清楚,水其实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一时间惊慌失措,我,大概是病了,很严重的病!

    见张仲景背着药囊从里面出面,我跟他一起出了外厅,到了屋外廊下。

    “我藏有一瓶当年华佗自制的“麻沸散”,传闻可以使病人不知疼痛。如今时日长久,自然已经是用不得了。但张先生既为大夫,想来是能够辨出其中药材的,若是能够重新整合出来,到时定然能够造福军中伤员。”

    “当真?”张仲景眼前一亮,又惊又喜,“世上竟还有华佗的麻沸散存世,原以为早在他入狱之际,被一火烧尽了。”

    我点头,却道,“此物如今在邺城,待回去之后可给先生。只是,亦想要问张先生讨个药方。”

    ......

    张仲景一脸狐疑地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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