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事情纷纷扰扰,滔滔也理不出个头绪,既不想去找瑜柔,又不能去找观音,只得每日在正殿替皇后抄经。皇后不知他们这一段公案,只看着她暗暗纳罕,还道她改了性子。

    晚膳后滔滔正铺开纸,才握了笔,皇后便说道,“你这几日是怎么了?不淘气了我倒有些不习惯。”滔滔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话来。皇后不禁有些担心,将她手中笔拿下来说道,“晚上就别写字了,仔细眼佝偻了。”

    滔滔无法,便回了偏殿靠在窗下发呆,脑海中这几日的一桩桩一件件似走马灯般,轮流转个不停。正胡思乱想着,知画说石得一求见,滔滔几日未见十三,此刻只觉得连他的内侍也分外亲切,忙命请进来。

    石得一行过礼,示意后面跟着的人捧上来一物,用大红色锦缎仔细包着,说道,“殿下嘱咐小的务必交到郡主手里。”

    滔滔命知画接过来放在小几上,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扔掉的那张琴,摔碎的琴头已经换了上好的梧桐木,最上端雕了一朵虞美人,用朱漆涂了颜色。

    这琴本来就是十三教她抚琴时寻来的,那日午后被她一怒扔了,正自暗悔,不想还能失而复得,顿觉亲切不已。十三竟然将琴从宫里一路带到延福宫,还命人修好了,滔滔心里立时将埋怨他的心思减了几分。

    滔滔抬手抚两下,轻抹处,清丽婉转,勾刺时,欺金裂石,一时住了手,尤觉得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便向石得一说道,“知道了,去吧。”

    滔滔轻轻摩挲着暗红色琴身,心中一动,想起上次瑜柔说过的‘沉鱼’的典故,便在灯下凑近琴身仔细找寻,终于在琴身侧面偏僻处见到两个蝇头小楷,写着“落雁”。

    滔滔明白,‘落雁’是说王昭君容貌秀美,大雁看到她忘记扇动翅膀而从天上掉下来的典故,这八成是汉元帝赠给昭君的定情物。

    ‘沉鱼’,‘落雁’,‘沉鱼落雁’,任她再是木讷,也终于明白十三素日的一片苦心,窗外潇湘竹沙沙作响,滔滔忽然有些面红耳赤,又觉心头甜蜜,原来,他早就有了那样的心思。可为何他又要与瑜柔那样亲密?

    滔滔思来想去,便打定主意不等回宫,明早便去御前,如此便能多些机会见到他问问清楚,如此一想,便并侍墨去取一套内省小殿直制式的公服来。

    翌日一早,滔滔换上公服,皂软巾裹头,着紫义襴窄衫,腰间束金束带,在落地铜镜中端详一番。侍墨笑道,“郡主这样一穿,真与内省夫人们不差什么。”

    滔滔满心期待踏进殿门,却发现御座上空空如也,皇上居然不在,不由有些气馁,便信步在正殿内四处闲看。

    滔滔正看着,见一个十七八岁,眉清目秀,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女官儿,捧了一个黄花梨雕螭木箱进来,小心谨慎放在御案上。

    这女官儿抬头见滔滔好奇地看着自己,上下打量一下滔滔的服色,又在她面上打量一番,心里暗暗思索,将宫里差不多的人物都想一遍,忽然想到前几日尚宫嘱咐的事来,终于找到个能对上号的,便躬身行礼道,“郡主万福。”

    滔滔不知道她来御前之事,早有人吩咐过了,只以为是御前的人果然不一般,只看几眼便能猜到自己身份,便摆摆手命她起身,又指着那木箱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女官儿见是问那木箱,恭敬答道,“是给陛下进呈奏章的。”滔滔闻言心下明了,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女官起身答道,“回禀郡主,奴婢翠竹,负责御前传递。”滔滔见她说话爽利,便留心捡着紧要的多问几句。滔滔性子活泼,又没主子架子,素日便深得下人们喜欢,所以不多时便跟着翠竹熟络起来。

    二人正闲话着,忽见皇上进来,后面还跟着老七和十三,滔滔忙福下去行礼。皇上一怔,将她通身上上下下地打量,笑道,“滔滔穿这个倒俊俏,不输你十三哥他们。以后就当皇子养着吧,偏你这性子也象。”说着将手背到身后,问道,“既穿成这样,那便要行男子的拱手礼了,哈哈。”

    滔滔调皮一笑,行了拱手礼道,“陛下万福”。起身时却拿眼一溜老七,见他眼眶上还有一丝淡淡的青黄,想是被十三挥拳的伤尚未好全,不由冲他愧疚一笑。

    滔滔鼓足勇气看向十三,十三面色如常,与滔滔四目相对时,视线却在半空里肆意交缠,似有无尽的话儿要说,许久才收回目光,随即恢复清冷,微微颔首,说道,“滔滔越发出息了,都来御前了。”

    皇上落座后笑道,“本想着让你入秋了再来,你自己倒先耐不住了。”滔滔忙收回目光,不再看十三,俏皮道,“我想着给官家磨墨呀。”皇上道,“赶巧了,恰巧翰林院新进的龙纹墨和李廷珪墨,你可要仔细磨才好。”

    片刻,皇上敛了笑容,低下头捡了本奏章递给滔滔,道,“给他二人看看。”

    滔滔接过奏章,笑靥如花,径直走向十三,抬手一递。十三看滔滔似普通女官儿一般,目不斜视,一脸淡然,接奏章时却在她手上一捏,随即便低下头。

    滔滔手上被他捏的地方一热,连带着脸也烧起来,脚也似踩了棉花,晃晃悠悠回了御前,犹向十三面上打量,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方才那一下竟是滔滔在做梦一般。

    滔滔不由恨的牙痒痒,收回目光在心雕琢的御用龙形端砚中研磨,这李墨最是坚硬,号称在水中三年而不化,所以要慢而均匀得发力,甚是考验功力。

    滔滔心不在焉,只顾磨得沙沙作声。皇上忍不住皱眉道,“照你这种粗暴的磨法,磨出来的墨汁粗粝不均,如何能用?”说罢握了她的手轻柔均匀地墨了几圈作个样子,道,“这样磨,可记住了?”

    滔滔连连点头,吐吐舌头,这才收回心神用心研磨。

    皇上正色道,“这是朕命范参政针对当今‘冗官’、‘冗兵’、‘冗费’等时弊制定的新政,你们看看如何?”二人看奏章上写着十条主张,“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老七看完说道,“臣觉得还待商榷,这上面每一条虽写的冠冕堂皇,却有违祖宗之法,恐动了国之根本呀。”皇上不置可否,轻抚玉斧,片刻问道,“十三如何看?”

    十三明白,三冗问题确是当务之急需要解决的,略一沉吟,答道,“臣以为然。但西夏战事稍平,北方狼烟又起,不宜操之过急,不妨先‘精贡举,择官长’,再慢慢推及其它。可先将科举改为三年一次,另外允许朝臣举荐贤能,果有才华者也不至于被埋没。”

    老七道,“十三哥虽说的有理,但先帝曾说过‘富家不用卖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若改了科举制度,不知有多少读书人要辗转难眠了。”

    滔滔听他们说了半日的官话,早觉得有些无趣,此刻终于有听得懂的,急急插嘴道,“还有那些等着“榜下捉婿”的岳父们也要失望了。”

    皇上知道她指的是坊间典故,说科举考试发榜之日各地富绅们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那情景简直就是抢,所以又被称作“榜下捉婿”,便不禁一笑,严肃的气氛顿时被打破,说道,“滔滔这张嘴啊,哈哈。”

    老七闻言,也撑不住笑出来,面带赞许看着滔滔。独十三面色依旧,在滔滔面上一打量,似略有不悦。

    皇上眼神迷离,目光深远,许久说道“两者相较取其轻吧。”说罢轻拍一下玉斧。又说了一会子,老七和十三见皇上再没别的吩咐,便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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