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下了朝,回到德阳殿不过片刻,刚换好了常服,就有小黄门进来禀告,说襄城君带着小公主,与渭阳侯同来向陛下问安。

    尹泉端着温汤,停在了御案前。

    刘志愣了愣神,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

    尹泉笑说道:“陛下,这可见是渭阳侯的病好了。”

    见是不见,居然让刘志难以抉择起来。

    刘志咬咬牙:“不见。”

    通禀的小黄门惊诧,就连尹泉也感到意外。

    尹泉张了张嘴:“陛下……不见小公主?”

    “不见。”

    “那襄……”

    “也不见。”

    尹泉咽咽唾沫,不敢再问了。

    小黄门跪在御前,满眼无措,他不知该怎么去回外面人的话。

    幸好,天子说:“尹泉你去,就跟他们说,国事繁忙,朕无闲暇。”

    陛下的命令,没有人胆大不听,尹泉搁下汤,遵命去了。

    邓弥等在殿外,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实在是怕见刘志,想溜走,但又更怕旁人看出端倪,丰宣边逗着小公主边和她说话,说了什么,邓弥一句都没上心。

    尹泉出来说,陛下忙于朝政,暂无闲暇,请三位各自回去。

    到这一刻,邓弥悬着的心落下,才感到了轻松。

    小公主刘修失望极了,跺脚气道:“父皇说了今日见我的!”

    尹泉笑着回答:“公主,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自当以国事为重。”

    虽然能体会小孩子失落和生气的心情,但丰宣可没有小孩子心性,他好言好语地劝慰了小公主,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劝得她消了气。

    “那我明日再来!”小公主噘着嘴,拉着叔父丰宣的手走了。

    不用面见天子了,邓弥宽了心,甚至是感觉很高兴,笑意都忍不住浮在了脸上,她朝尹泉一揖,道:“请代为谢过陛下,有劳了。”

    尹泉袖手,淡笑着点点头。

    转回殿上去时,宫人正在往香炉里添置提神醒脑的沉水香。

    刘志挑眼扫尹泉,目光很快转回手中的竹简上去,他有空来翻阅古书,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忙:“走了?”

    “是。”

    接着无话。

    尹泉揣度着他的心思,主动地说:“渭阳侯脸上血色有些不足,但人还挺精神的,方才仆还看见他笑了,想是康复得不错,他还让仆代为谢过陛下的恩赏。”

    刘志仍旧垂目不言语,只是隔了不大一会儿,他忽地想起了一事,抬头问尹泉说:“朕怎么听闻,沘阳侯近日缠着张校尉学这学那的,他想做什么?”

    这事尹泉也听说了,张校尉事务杂多,沘阳侯这么一闹,真叫他敢怒不敢言,下朝才暗地里与同僚抱怨了几句,谁知很快就传到了陛下耳中。

    尹泉细想了想:“养尊处优的贵家子倒肯上心去行伍里学东西,莫不是想做武将吧?”

    “武将?”刘志发笑,“他们邓家孙辈里就他一根独苗了,他的小叔父若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心思,应该是不会高兴的。”

    年轻人有上进心,不想靠祖荫和皇后娘家的光环过一辈子,这是好事,是值得嘉许的。

    刘志权衡再三,为他相中了一个好去处:“御史台不还有空缺吗?明法直绳,内外震肃,那边是能磨练人心智的,让他过去,好好跟着学。”

    尹泉称喏,想一想,禁不住笑了起来。

    刘志疑惑:“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尹泉照实答:“没有,只是陛下让仆想起了一个词,叫‘爱屋及乌’。”

    “……”

    刘志错愕过后,自己也笑了:“沘阳侯要是知道你将他比作了乌鸦,即使是没有恶意的,也定会气恼很久。”

    幸而这话可传不出六耳去。

    尹泉依令退下去传旨了。

    刘志一个人坐在殿上,出了半晌的神——

    兰台御史之责,纠察百僚,肃正纲纪,需有明_慧的眼、练达刚毅的心智,邓康个性活泼,从目前来看,他的确不是最适合待在兰台的人,但别处尚无空缺,思来想去,唯有先将他放在兰台,今后他能胜任最好,不能胜任的话,再择其他合适的官职也无妨。

    爱屋及乌……呵,还真是如此啊。

    次日,邓康兴高采烈去了兰台。

    延熹七年所剩的日子越来越少,天也变得越来越严寒。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宫里起了流言,大家都在背后偷偷议论说,皇后无子,帝不钟爱于她,长秋宫几乎成了一座冷宫。

    那些流言,邓猛不是从未耳闻过,只是,就算听见了又怎样?在对邓弥做过“刻意的报复”之后,她狂躁的心反而慢慢沉静了下来,邓弥是年轻有活力的,而她在宫闱中与其他女人们争宠斗气多年,早就失去了最初明丽可人的气质,她想,这或许就是刘志不再钟情于她的原因。

    宫人们议论得没有错,皇后连个孩子都没有,甚至失去了能牵绊住君心的最后一点希望。

    后来,邓弥来看过皇后,那是被邓康拽来的,因为邓康从不愿意独自进宫,但偏偏依着规制,他每年应该入宫数次拜望姑母。

    那段时间,邓皇后的意志十分消沉,她认定自己永无翻身之日了。

    邓康去了湖那边喂鱼。

    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在湖心亭上,皇后斜倚在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忽然对邓弥说:“你知道吗?孤觉得自己像活到了七老八十的人,是半点盼头也没有了。”

    邓弥回头看她:“没有哪个七老八十的女人,会像你这样美。”

    皇后冷声地笑:“孤还美吗?如果孤还是美人,为何陛下不愿再来长秋宫了呢?”

    这话语,邓弥是接不下去了。

    皇后转眼看看她,无所谓笑笑。

    “其实,孤真盼望能生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公主也好。”

    许久之后,身侧传来沉沉的一声哀叹。

    这声叹息,也令邓弥徒添感伤。

    皇后又道:“有好多人说,孤会在长秋宫里寂寞地死去。”

    “你别听那些人胡说。”邓弥下意识皱眉反驳,她顿了顿,像暗示什么似的,轻声对皇后说,“和熹皇后也没有孩子。”

    ——是啊,和熹皇后也没有生育过孩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母仪天下,成为一位人人称颂的贤后。

    自那天以后,皇后又格外在意起自己的容貌来。

    陛下是不来长秋宫了,但不意味着皇后不可以去德阳殿见陛下。

    邓皇后洗手做羹汤,亲自下厨为勤政的陛下准备膳食,每日送往德阳殿,菜品、汤品、点心,十日不曾重复,她的手艺自然是赶不上宫中御厨的,但是刘志从来没有说破过,更没有表露过任何不耐烦和嫌恶,他总是说:“皇后贤德,甚好。”

    有一天正下着细雪,尹泉领了一个宫人进来。

    刘志起先并没有在意,茶水已尽,他让人给他端新的,但是周遭没有旁人,尹泉匆匆忙忙地换了新茶上来,刘志觉得异样,抬眼看看,竟发现殿上没有旁的人等。

    刘志微微泛起恼意,将笔一摔,生气道:“人都去哪儿了?没事的时候成天在眼前打转,有事吩咐的时候却连个影子都看不着。”

    尹泉尴尬侍立在侧:“是仆将他们支开了。”

    刘志怪疑看他,看神色不是很痛快。

    尹泉连忙往御案前走了几步:“陛下,仆给您带来一个人,您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就留她在身边伺候吧?”

    这时刘志才注意到那个新来的宫人,挺奇怪的,那是个女人,头埋得低低的,却系着一领鼠灰色的斗篷,身上穿的衣裳也格外好看,与以往送到德阳殿来的采女不同。

    但是天子看了一眼,无甚兴趣,低头抿口热茶:“朕不喜欢。”

    “陛下还没看她长什么模样呢。”

    “长成天仙样也不喜欢,朕不缺伺候的人,带走。”

    尹泉无法,只得自作主张,提点新来的宫人将头抬起来。

    “陛下,你就看一眼……”

    刘志很不烦躁,重重搁下了玉盏,热水溅了他半手:“尹泉你是不是不想在朕跟前当差了!”

    真的只有一眼。

    那样的一张脸,他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

    竟是……与邓弥相差无几的一张脸!

    在那一瞬间,刘志觉得他的心跳都顿住了。

    那新宫人被天子的怒气吓到,她脸色发白,双手按紧了心口,浑身怕得直打哆嗦。

    不是邓弥。

    刘志能分得清楚,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陛下恕罪!”新宫人根本不知自己所犯何罪,但她觉得,陛下这样又摔东西又不说话的,一定是她有哪里做得不对。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刘志有点开始怀疑这个世间了,甚至,他觉得这应该是在做梦,他迟疑着低头看那盏热茶。

    茶水是烫的,他能感觉到……

    不对,这不是梦。

    可是那张脸……这怎么可能?

    刘志慢慢起身,惊惘地靠近那个新来的宫人,他内心惶惑又无措,在深刻的怀疑里亦夹杂着几许莫名的期待与欢喜:“你,抬起头来。”

    宫人瑟缩,发着抖抬起了脸。

    果然是像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

    “田……田圣。”

    “田圣?”

    “是……”

    她说话的语调不像渭阳侯,渭阳侯说话,声音清泠得像山泉溪水,悦耳动听,听多少遍都不厌倦,可眼前这个人和天底下无数的女人一样,语态娇滴滴、软绵绵,这不是他喜欢的。

    “声音……不像……神态不像……”

    但是容貌相像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很难得了,他不愿舍弃。

    尹泉见他遽然背过身去,不由得一阵忐忑慌张:“陛下?”

    “好好□□,按朕……喜欢的样子。”

    尹泉闻言大喜,忙带着田圣起身告退。

    “等等。”

    尹泉立刻停住脚,躬身再静听吩咐。

    外面的雪似乎下大了,簌簌的声响落下来,使他有了刹那的走神。

    刘志听着隔窗雪落的声音,默了默,说:“教她抚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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