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是村里一户人家请的。

    煮了大锅面,给他们一人碗里放了大块扣肉。

    村子小,来了新支教老师的消息也传的快,不时有邻里街坊的,带着小孩前来看看,村里人相处

    融洽,没吃早饭的,便留了,同桌坐下,一起吃。

    这家本就人不在少,再加上客,就不得不搬出椭圆的长桌,于是,人头结结实实围了一圈,虽然

    人多,细细看了,却只有老老少少,难见年轻人。

    最年长的,断居正位,在村里辈分极高,陌姜听校长叫他九爷,琢磨不清自己算个什么辈分,该

    如何称呼,校长见她犯难的样子,笑,说:“姑娘,他是我们村的大辈,连村长都要叫他九爷,

    你们小辈的,就随村里人,叫他九爷爷。”

    舅姥爷吃过早饭,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吸着老烟斗,松弛的眼皮盖下来,分不清是睡着

    还是醒着。

    陌姜从边上经过的时候,老人磕了磕长烟杆,苍老出声:“小姑娘家,怎么想着,跑来这里吃苦?”

    陌姜驻步,歪头想了会儿,晒了一身暖阳,笑眯眯的开口:“不是我,就是别人...反正,总要

    有人吃苦啊。”

    老人笑,用烟杆敲了敲旁边的小石凳。

    “丫头过来坐,陪老家伙晒晒太阳。”

    陌姜一贯不喜烟味儿,暗自屏息,在小石凳上坐下。

    老人说:“村里年轻的,都不能吃苦,想生活的好,三三两两,全出去了,扔下老的小的...和整片山头空地...有的,像我孙子,几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我一把老骨头,熬不熬得过这个冬

    天。”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睁开了眼,浑浊的眼底,看向前边,重峦叠嶂的山头,绵延了,挡住外边

    的世界,而他已经老得没有力气站起身眺望了,于是耷拉的嘴角扯了扯,不知是笑还是无奈,重

    新含上烟嘴,咂咂着,吞云吐雾。

    陌姜安静陪他坐着,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去宽慰,憋不住气的时候,把石凳往后挪一

    挪,在老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口换气,而后再正襟危坐了。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九爷问。

    陌姜说:“李陌姜,木子李......”

    她噤了声,怕老人家不识字,拆开来木子李也不知是哪个木哪个子,想着怎么解释好,那老人见

    她说话没了后边,转头来看着她,问:“木子李,哪个陌?耳朵旁加百?姜是老姜那个姜?”

    “九爷爷说的都对!”陌姜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地方,如此年纪的老人竟还识字。

    九爷笑,松垮的脸上折叠了皱纹,颇有几分自得。

    “我年轻那会儿,是县城里最有学问的先生,桃李满天下,你现在去县里问问,没有人不知道我

    薄老九的!”

    他一时激动,烟呛了喉咙,猛地咳嗽起来。

    陌姜顾不得烟味难闻,忙替他捋着后背顺气,老人背上瘦骨嶙峋,隔了衣料,生生的膈人,陌姜

    有些心疼,口里安慰:“九爷爷名气大着呢!我知道我知道!”

    常言道老小老小,她哄孩子一般的口吻,倒当真哄顺了老人。

    他平复了气息,重新躺上座椅,日光下摇摇晃晃的影子,悠哉清风。

    陌姜陪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唠了小半个上午的嗑,最后还是九爷起了困意,要上楼歇息,年近半

    百的儿媳上来搀他,转头冲陌姜笑,说着一口地道的方言,陌姜听了个半懂,也呵呵跟着笑。

    九爷吹胡子瞪眼,笑骂道:“真是个傻丫头,你知她说什么就笑?”

    总也不会说什么坏话,陌姜倒是无所谓,依然笑得眉眼弯弯。

    九爷说:“儿媳妇说看你生的模样乖,又孝顺懂事,她家里有个侄儿子,可以给你说个亲!”

    “说...说亲?”

    陌姜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慌忙摆了手,跟眼前笑得眯了眼妇人手忙脚乱的解释:“不行不行,谢谢您好意,我...我不相

    亲,不相亲......”

    九爷跟她说了两句,妇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仍旧是朝她笑,黝黑的面庞,更显得牙白晃眼。

    陌姜也笑。

    九爷说:“丫头,你跟着上楼来,我上面有一小柜子书,堆起来要被虫蛀了,你去看看,有感兴趣的,就拿两本去。”

    相较于赵文手不释卷,陌姜倒是没有多喜欢看书,只是不忍心拂了老人好意,点头跟上了楼才发现...老人家真是太谦虚。

    她看着眼前敞开的,一人多高的大衣柜里一摞摞码放整齐的书,抽了抽嘴角,心想,赵文要是知

    道,肯定恨不得来这里扎窝。

    “丫头你看看,喜欢看哪些,多拿两步,看完了就来换。”

    “好...”

    她应着声,满目琳琅的书卷,看得她目不暇接,从最近的一摞里拿了几本,回身冲老人摆摆手。

    “那九爷爷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行,走吧走吧。”

    老人躺在咯吱响的旧床上,合上了眼。

    拿走的那几本书里,陌姜只留下一本《浮生六记》,其余的,都拿给了赵文,他一贯视书如宝,

    正发愁来这儿带的书不够,活把她当做救星,一脸欣喜:“这些书你哪里弄来的?”

    陌姜说:“是从九爷爷那里拿的,他那儿还有一大柜子书,九爷爷人好,你看完了可以去皆。”

    赵文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好不好,跟老人家打交道最麻烦了,去借个书说不定还要被拉

    着东扯西扯半天。”

    赵文书看得快,故而,以后的日子里,陌姜就成九爷家的常客,每每去了,借书之余,常陪着九

    爷聊天。

    九爷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知识分子,从旧社会一路走过来,却是不容易,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

    落,到老,却依然保留了风骨。

    “我现在虽然过得穷,心里也高兴,年轻的时候,一心想要为振兴国家做贡献,如今国家已经振兴,也没什么好不如意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世事沧桑沉淀的深厚。

    也不知年轻时候,是怎样热血的男儿,兴许,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陌姜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垂迈老者,捧着家里唯一一张儿孙同框的相片,枯瘦粗

    糙的手细细抚摸了...无关国,无关岁月,那双阅书万卷的眼里,只装了一个小家,浑浊的目光

    承载了,不过一个长辈的牵挂。

    ****

    平崖小学年前修葺一新,备置了桌椅,黑板也是新换的,倒显得坐在教室里学生成了唯一的旧

    色。

    这里的孩子大多活泼好动,尤其是四年级的学生,陌姜爱笑,脾气也好,刚开始上课的时候,站

    在讲台上,总要喊上许久,才勉强能维持了课堂秩序,后来觉得不行,与其他三个人合计了,又去讨教学校里的老师,琢磨了一套惩罚奖励制度,方才稳定秩序。

    课间的时候,赵文常捧了书在走廊上看,潘哥跟她还有魏传星便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操

    场上闹成一团。

    有时候,赶上天气好,语文课,她会迁到户外上。

    她坐在中间,孩子们搬了凳子,围成圈,坐在她身前,听她念诗。

    一字一句,一念一顿,由着他们听仔细。

    她目光专注了身前一群孩子,却不知,不远处,那人,一身落魄,佝偻了背躲在残墙后面的阴影里,嘴唇干裂,带着凝固的血痕,那双曾经似墨般沉郁清冷的眸早已蒙上一层死灰,苍白病态的

    脸瘦削憔悴得几乎脱了形。

    他藏身那样一个角落里,宽大脏旧的连衣帽盖住了脸,抵挡了天光,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姑娘,他

    的姑娘,在阳光下,笑眼弯弯的给一群围坐在她旁边的孩子读诗。

    她念:“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

    她的嗓音被日光晒暖,带着温柔笑意,融进他每一次的呼吸里,黯淡如尘埃的双眼,遥遥静默着,渐渐柔软。

    “老师老师...”有孩子,肉嘟嘟的小手轻晃着她的胳膊,指着不远处的那堵旧墙,“...老师,那边有个怪人!”

    于是,被打断的诗句,沙暖间的鸳鸯停在口中。

    陌姜往那边望一眼,有一团黑影,迅速背过了身去,她合上书,叮嘱他们:“在这里等老师,不可以乱跑。”

    起身,朝那一堵残破不堪的旧墙走去...

    快靠近的时候,捡起了一根木棍,握在手里,紧张的吞了吞口水,走过去,墙后却是衰草空荡,寥无人迹。

    陌姜看着草上被压过的残痕,微凝了眉,放下棍子...算那人跑得快。

    她返身回去,眯着眼睛笑,问:“我们刚才读到哪儿了?”

    一众小朋友齐声答:“泥融飞燕子...”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陌姜看着一群祖国花骨朵稚嫩纯洁的面庞...觉得睡鸳鸯这个,还是不要继续念了。

    她重新握上书,轻咳了一声,说:“我们接下来念另外一首...”

    翻过几页书面,停顿了动作,声音朗朗。

    “渔歌子,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斜风细雨...不须归。

    风和日丽如何?

    何处,又容你归?

    微凉的指尖,摩挲在书页上,墨色的字,浓郁至极,望去,却不知又似了记忆里谁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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