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那种路边要饭的,身上襟襟吊吊的,还满是泥巴和树枝,头发没几根,乱糟糟的。还好那点胡子还算正常,不然我还真以为是山里来的野人呢!现在在我面前的他完全是一副那种领导风范的人,一身修身的衣服将他高大的身板显得很是到位,而我的疑惑在于,这老头怎么看也得是个六七十岁的人了吧,怎么腰不弯,背不驼的?还有他的胡子也是弄得整整齐齐的,脸上的脏东西也无影无踪,啊,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我我我,我什么啊,还嫌弃我,你小子哎。”蓐收看着我,又转过身去,背着手摇着头往我家的方向走去了。

    “你等等我,你找得到路吗你。”

    “你说的是废话。”夜色中我听见这声音朦朦胧胧的,果不其然,那人不见了。我心里一阵嘀咕,果然是个怪人!

    由于我家在半坡中,走了很久才走到我家的保坎下,闻着飘来的柴烟味儿,心里就一阵温暖,那是一种家给人的安全感,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也许,这就是关于家的幸福吧!爬上了坡,腿都有点软了。可能因为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吧,一到坝子里我就直奔厨房,我看见娘在里面做饭,我怕骂,就老老实实地坐过去烧火了。

    “回来了啊,饿不饿,柜子里还有点苞谷饼,你吃点吧。”娘说得很随和,好像今天我出去了一整天,这事根本没发生一样,还叫我吃苞谷饼,这太阳可是从东边落下去了啊。

    “娘,我今天......”我一个劲的往灶里塞柴禾,不敢抬头看在炒菜的母亲。

    “嗯,你今天又跑哪里去疯了?”娘漫不经心的,可她越这样我越觉得心里不踏实了,连衣服被溅出来的火花烫着了也浑然不知。

    “你这孩子,衣服都烫坏了,又得给你补,快起来我看看。”娘亲切得问着我,可却让我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我发现挂在灶台上的我垂涎已久的那块二刀肉不见了。我还纳闷呢,这块肉爹娘一直舍不得吃,这个年代也还算好吧,我刚出生那几年才是饿殍遍野的场景,像我们这种家庭,一般粮票都够吃了,自己家养点猪啊羊啊什么的,还能改善一下生活。可即使是这样,不到什么过节那是绝对在灶台上挂地好好的,可今天是怎么回事呢?

    “长秋啊,快去堂屋吧,你爹有话对你说。”

    我心里一咯噔,完了,原来“好戏”在后头啊!老爹是准备怎么把我收拾一顿呢?我心里大概有谱了,进去先诚恳认错,在做检讨保证,那样可以免受点皮肉之苦吧!

    我低着头,怀着忐忑的心情迈过了门槛,走进了昏黄的堂屋里。煤油灯的气味弥漫在堂屋里,正面墙上隐约可以看见曾祖父曾祖母的遗像,黑白的照片在摇曳的光线中显得有点骇人,但我都还习惯了,只是,今天多了一股叶子烟的味道,我印象中,只有曾祖父经常吧嗒吧嗒地抽,爹就偶尔抽一下,那味道大,后劲儿强,爹受不了的。

    “爹,我回来了。”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能听爹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着。

    “坐。”爹在桌子上敲了敲烟锅,站了起来,“长秋,你想不想去城里念书?”

    “拉倒吧爹,开什么国际玩笑,去城里?哈哈,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我听到去城里念书顿时就笑了,把自己的处境都忘了,自己以这样的口气对爹说,一说我就后悔了,赶紧补话,“爹,我.....”

    “你给他说吧!他那脾气!”爹披着衣服,背着手走了出去。

    这屋子里还有人?我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墙壁上的曾祖父曾祖母,心里直发毛。

    “小子呃,别怕,是我。”一个人从门口踱了进来,我侧着头,迎着煤油灯的光线看去,哎呀妈呀,这不是那个蓐收吗!他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不对!老爹刚才说的那个他是他?他跟老爹说了什么?一系列的疑问在我脑袋里开始冒泡,却什么也想不清楚。

    “既然你老爹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还是要给你说清楚的。我准备带你去城里上学,你今晚收拾下,明早鸡打鸣的那会儿就出发。我把你祖父祖母也叫过来了,你们再聚聚。”他说这话完全不是以一种解释的语气来说,简直就是在下达命令。再说了,这说走就走的事情,即使我同意了,我爸妈能同意吗?

    结果我爸妈同意了。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祖父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我以为他会说什么,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过去握着蓐收的手,整个手臂都在颤抖。

    “老兄,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这孩子。那边我也是安排好了,有时间你们也可以来城里看娃,车费你们不用管,包在我身上。”蓐收伸出那只空余的手,拍在我祖父的肩膀上。这时祖父更激动了,一个劲儿的点头。

    “老爷,这是咋回事啊?”这时爹走了进来,看了我两眼,叹了声气,又走出去继续抽烟了。

    而老爷也没有吭声,和蓐收坐在了上位,开始喝起了小酒,爹存了好久的高粱酒,一直都舍不得喝的。我听见娘在屋外招呼爹进屋吃饭的声音了,还有奶奶的责骂声。不一会儿,三人陆续走了进来,饭菜也上齐了。本来我饿得已经不行了,可是现在一肚子的疑问让我根本都不想吃东西了,爹也只顾着抽烟,不动筷子,奶奶时不时说他两句,也说不听。这时,还是蓐收打破了沉默。

    “我来说吧,我看你们一家人倒还真是的。首先呢,这次事情来的太突然,我也通知得急,这是我的不是。可我也没办法,一直抽不开身过来解决这边的问题,你们呢也别担心,这小子是需要点磨练了,这么大了,离开一下家人也是好的。再说了,城里也不是很远,以后来也方便,那边上学也有保障。”蓐收不说话了,房间又是死一般的沉静。

    “来来来,不说这些,咱们吃菜吃菜。”娘站了起来,一个劲的给蓐收夹菜,然后又给我夹菜,这次闻着味道了,就是二刀肉,看来,唉,原来如此啊!这么说,倒是爹娘已经做了决定要把我给送走了。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就好像是被爹娘抛弃了。难道他们真的是嫌弃我妈?我的调皮?我的不懂事?可我毕竟还是他们的孩子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我心里是越想越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我才不去城里!”然后我就夺门而出,跑到旁边的坝子里去了。这时候老爹也一拍桌子,

    “混账东西,由不得你,给我滚!”然后他就四处找家伙,想来揍我一顿,被我娘他们拦下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娘把我领了回去,看着她给我留起来的饭菜,夹的好几块肉,我心里一下子没兜住,哭了出来。

    “娘,为啥不要我了?”

    “傻孩子,长秋啊,我们是希望你出去学更多地知识啊,难道你想我们一辈子都呆在大石沟吗?”娘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们啊,城里又没认识的人,你们又不在,我......”

    “小山啊,这些我相信你男子汉大丈夫能行的,爹娘还有老爷奶奶都盼着你到时候回来风光一把呢!”娘说到这里眼里都噙着泪水,我听见了她呼哧的声音。“咱都舍不得你,,想家了就写信回来,我和你爹去看你。”

    “娘......”

    “好了,快睡吧,我去把你的行李打点一下,明早上我叫你。”

    娘轻轻地把门合上然后出去了,我隐约闻到了叶子烟的味道,我知道,爹一直都呆在窗外,然后两个脚步声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两眼一直瞪着窗外,想起以前泪水就顺着眼睑滑了出来,打湿了枕头,冰凉冰凉的。而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感觉那就像自己的未来,对城里,我毫无概念,完全不能想像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就这样瞪着瞪着我就慢慢地闭上了眼。我似乎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很高的山上,身边都是些砾石和杂草,我站脚的地方很是狭窄,而我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神秘,那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侧躺在地上,而她的小腹部分有块黑点。然后我揉了揉眼睛,那个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咱们的村子,从远处看见的村子,立着那棵标志性的大树,长了很多黑绿色的叶子。眼前又是一摸黑,又变成了那个女人,看得我一阵脸红,猛地一下子惊醒了,睁开眼第一眼就看着了那个笑眯眯的蓐收。他也不说话,就一直保持着那个贱贱的笑容,眼里闪着光芒。

    接着娘在外边敲门了,听到这敲门声我心里难受极了。这么快?我才认识这老头不到两天,就要把我给弄走了,而且爹娘还深信不疑,看来我得提点一下他们,这个老头子说不一定是人贩子。其实我心里已经认同了他了,不是从我的意识上,而是仿佛有一种召唤,我身不由己却又深刻明白,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我就不想离开爹娘,离开大石沟,所以我还想挣扎一把,尽管我知道这是苍白无力的。可我还是归根到底,舍不得他们,仅此而已。

    我还在郁闷怎么去说,蓐收已经去把门打开了,

    “你小子要不要马上当着你娘的面说我是人贩子啊!”

    我咬紧了牙齿,捏着被子,我当时真的是想上去揍他一顿解解气,太嚣张了吧!

    我板着脸穿好了衣服,洗漱好了到坝子里,所有人都等在那里了。

    大家都不说话,蓐收走过去拍了拍爹的肩膀,然后背起行李,把小包往我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往坡下走了。我看了看家人,想说点什么,最后还只是咽了咽口水。天还没有亮开,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们也不想让我看见。这时,娘开口了,

    “小山,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一切听这位老师的话啊。”

    “嗯。”我闷了一声,转身就走。爹什么也没说,除了那不停的吧嗒吧嗒声。

    就这样,我走了,别了生活了十三年的大石沟。可我知道,我还会回来的,所以我走得这么拖泥带水。而两年之后再回到这里,再次离开,我的心情已经不再牵挂了,走得毅然决然,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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