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见凌乔的样子,这样不懂世态的年纪恐怕是没有顾虑的。他又耐心地问了问凌乔的意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满意地笑了笑。

    凌乔被保护得太好,可是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一点。曾经的日子里,他一天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消耗在电视上,而关于这种报道自然不会少。

    可是他还是答应了,他没有退路。如果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保证不了,他怎么带她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老板立时让旁边的助理带着凌乔去看看矿地,坐着面包车一路到东郊,凌乔被矿上的一个队长带到宿舍楼下,楼墙黝黑,每个门口挂满了换洗的工服和内衣。队长吸了口烟,慢慢地呼出,看着凌乔道:“你是住家里还是住宿舍?”,顿了顿,又道:“还是住这里,每天七点上班,怕你住家里都来不及。”

    凌乔望了望角落里的死老鼠,“住家里,我家有人要照顾。”

    “识字不?”

    “识。”

    队长没再多说,走进宿舍楼下的一个房间,从里面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本小册子,递给凌乔,“拿着吧,安全教育就在上面,今晚上翻翻,明天七点来上工。”说完迈开步子走开。

    凌乔刚刚回到店里,柜台处换了个年轻姑娘,她的胸牌上倒写得清楚,叫陈雨。

    见着凌乔,柜台前的姑娘让他出示了圆牌,看了他几眼,笑了笑,“小哥儿得是有个妹妹?”

    停住迈进的步子,凌乔诧异地回身。陈雨弯起嘴角,“刚刚和你妹妹聊了一会儿,她今天一直在等你。”

    沉默了几秒,他沉声应到,接着踏上了楼梯。

    陆安时正坐在床上摆弄唇膏,见了凌乔,将盖子扣紧,跳下床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凌乔的腰,“哥,你回来了!”

    凌乔望着她的眼睛,想起工作有了着落,睫毛微微合拢,“嗯,我回来了。”

    说了一会儿话,凌乔将煤矿的事情说给她听。陆安时不过十岁,对煤矿没什么概念,丝毫不了解黑煤窑的可怕,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哥有了工作,真好。

    晚上翻了翻安全手册,一堆的事故介绍。陆安时看凌乔手上拿着一本书,要凑过来瞧瞧,凌乔挡住了。

    小气。

    陆安时嘟了嘟嘴,爬到床的另一边径自躺下,仰了仰脖子,“哥,我要睡了。”

    放下手中的书,凌乔抬起上半身,关掉了灯。

    天还没亮,凌乔便醒了。许是心里的暗示作用,凌乔醒来时看了下表,正是他打算起的时间,快速关上闹钟,凌乔不想吵醒陆安时。

    临走时,凌乔写了张纸条给她,临到楼梯口,又撤身回来,从枕头下抽出了安全手册,出了旅店门,随手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穿上刚刚拿到的工服,望着工具反射出的自己的身影,凌乔抿起嘴唇。

    他随着老工人上了罐笼,乘着它一路下了井。面前的巷道错综复杂,煤渣的味道浓郁。

    旁边的矿工拉了拉他的袖子,“这边。”

    老板看上凌乔的时候,瞅着眼神,觉得他应该能吃苦耐劳,只是身子骨瞧着实在太弱,面上也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便给他安排了个帮任务较重的矿工打下手的活。

    巷道里的墙壁坑坑洼洼,凌乔跟着别人到了工作地,矿工交代了他几句,然后哨子一吹,每个人开始投入工作。

    不用打下手的时候,凌乔被派去抗坑木和运输单体,这两个活都折腾人,坑木要在不及一人高的巷道里猫腰前行,而单体太过沉重,背了两个,凌乔的肩膀便被磨破了层皮。刚好矿工冲他招手,便又回去帮忙。

    中午休息的时候,矿上送来了简易的午餐,伴着面吃掉一菜一肉,凌乔喝光了面汤,抹了抹袖子,将工服脱下来吹风。左右都是光着膀子的男人,也不觉得难堪。

    旁边两个人说着说着动了气,用着音腔阔朗的嗓子互相吼着,其中一个正要冲上去,被旁边的人拉扯开来。

    队长看见了,黑着脸一人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妈的,都是给人下井的,有这劲儿宰别人,不给老子多干点活,想不想拿奖金?”

    两个人歇了气,嘴里各叼着两块钱买来的劣质烟,时间到了各自回去干活了。

    若说开始还不习惯,凌乔现在已经面不改色。矿工都是粗人,自个儿干活时累了伤了,脏话也是一箩筐地往外蹦,听多了便顺了耳。

    晚上下了工,恰好遇到老板来视察,他看了看凌乔,认出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啊小兄弟,干得好有奖金的。”

    说完没等凌乔回话,扯了扯自个儿的公文包走开了。

    矿上下班晚,走回旅馆已过了九点。老板娘看着凌乔回来,扯了扯嘴角,“你妹妹已经睡了,没多久,你过一会儿再上去吧。”

    顿了顿身子,凌乔将刚刚迈上楼梯的脚缩回,在下面歇了会儿,肚子有些空,看中了一包两块钱的泡面。

    他伸手拿出今天赚得的一百块,在手里看了半天,嘴角勾起。

    可以给她买画具了。

    老板娘看着凌乔半天拿不出手,以为他舍不得买,正想要说话,凌乔已经递了过来。

    拽着两边,对着灯光照了半天。老板娘满意地收下了,找回零钱,她递给他一包泡面,还热心帮着煮了煮,提供了碗筷。

    工作量大,凌乔也是长身体的时候,即使矿上也给了顿晚饭,左右吃着不太够,这一顿下去才算吃了半饱。

    吃完饭,凌乔自觉地帮着洗了碗筷。抬起头,墙上的表已经走过了十点,凌乔放轻步子上了楼。

    黑暗中,陆安时小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他不敢出声,只好脱了鞋子踩在地上,冰凉的触感让他蜷起了脚趾。

    蹑手蹑脚地走近,他听见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进到卫生间关紧门,凌乔摸着黑简单地打理了一下,然后爬上了床。

    轻轻拥着她小小的身子,凌乔的心中是难以言说的满足。

    一个月飞一样地滑过,每日大约有一百的工钱,这样日结的方法为矿工提供了保障,工人们的积极性提高了不少,连带着效率也显著提升。最近行情好,老板高兴,也就提了工资。

    这日凌乔已经去了矿上,陆安时实在闲的没事,跑到楼下的门口坐着发呆。

    来往的车辆各种各样,她看着却很是无趣。倒是凌乔在身边的时候,什么都很舒服,即使凌乔性子冷,话不多,但他们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尴尬,每个动作都可以很随意地移动,每句话很自然地说出来,她只觉得惬意。

    现在没有哥哥陪,她也不像其他同龄人接受义务教育,整日便都觉得有些无聊。

    看着门口的小妹妹,陈雨很是喜欢,她开口叫她:“小妹。”

    陆安时闻声回过头去,发现是那天那个姐姐,她坐起来走到柜台。陈雨很喜欢她,也知道凌乔去工作了,这会儿没有客人,她便和陆安时闲聊起来。

    “小妹是哪里人?”她伸了伸脖子。陆安时犹豫了一下,“我家在北方的一个小镇上。”

    “你父母呢,在哪儿工作呢?”陆安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删繁就简,坦然地看着陈雨:“我和我哥都是孤儿。”

    面色一僵,陈雨有些抱歉,“哦,不好意思啊小妹。”具体情况她不清楚,但是话已至此,她不好意思再问。

    陆安时摇了摇头,她看着右手的食指,指甲盖旁边有了一个肉签,她忍不住伸手去拔,掉了一小丝皮下来,有些疼。

    想要知道凌乔的情况,她再一次开口:“这几天看你哥挺早就出门了,他在哪儿上班呢?”

    听到凌乔,陆安时来了兴致,她抬起头认真地回答:“他在矿上。”说话的时候嘴角翘了翘。

    “什么哪个矿?”陈雨挺起身子。

    陆安时想了想,“是东郊的一个煤矿。”

    东郊没有煤矿,如果说有的话......

    陈雨脊背有些发冷。她看着陆安时:“快去看一下你哥吧,东郊没有什么正规煤矿,只有一个黑煤窑,是没有安全保障的,黑煤窑出了很多事故呢。”

    陆安时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把陈雨的话消化了一会儿,她腾地站起来,陈雨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陆安时已经急急地跑了出去。

    太阳刺眼,凌乔刚刚从井下上来,踏出罐笼,他缓了缓神。接着便是一阵嚷嚷声:“让开让开了!“

    凌乔回过头,被抬出来的那个人头上血肉模糊,整个人陷在担架里,身上的血渗进床单,又冷漠地穿透,一滴滴溅在地上,鲜艳而粘稠。旁边的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将他送上车,准备拉到医院。每个人都忙碌着,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凌乔目送着那个人远去,认出那是第一天教他推小车的黑脸矿工。他的手指微微收拢,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转过身,凌乔僵在原地。他的小姑娘就站在不远处,整张脸煞白煞白的。

    陆安时浑身抖得厉害,眼前似乎昏暗了下来,她稳了稳身子,阳光透过眼睫毛暖着眼睑。闭了闭眼,她朝凌乔的方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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