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腊月,裴子谦照例回乡祭祖,再回来时正好赶上过年。裴怜的身子不宜舟车,不便随行。六儿拨了一小队人马护送裴子谦上路。

    裴子谦这些年一直手眼不离的照顾裴怜的身子,真要分别,他没来由地心慌。天还没亮就起身,唠叨到天大亮还没出门。最后没法子,裴怜索性坐上马车听完他最后的唠叨。六儿又如临大敌了,来回往屋里拿了一干行头,先是帷帽,然后是狐裘,还有手炉,最后又往马车上又垫了一层毛毡。裴怜打趣她师父,“就您爱折腾年轻人。”

    这样忙碌下来,太阳已经上了高头,一队人马才浩浩荡荡下山。

    雪后初霁,山中风大但景色正好。树枝上的冰串子晶莹可爱,裴怜掀开厚厚的毛毡看了好一会。

    裴子谦想想还有话要同她说,伸手过来把帘子放下。裴怜笑,“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欲言又止,牵了裴怜的手捂了捂,才说,“阿浔的事,你听我说两句。”

    裴怜的笑僵住了。她师父平日里极少过问感情上的事,她也不会主动说。这名字突然被提起,她有些不知所措。

    裴子谦寻思着怎么起头,半晌才开口,“这些年来,你心里苦,我知道。好端端的一份感情,要放下也不是易事。可如今慕家有了婚旨,大局已定,也容不得你再去后悔。过去你怎么想的,我不干涉。赐婚不是小事。慕家再了得,也只是一方商贾,对抗不了朝廷。你要是真为他好,就把念头断了吧。”

    裴怜瞧着他越发严肃的表情,自然理解他的目的。她师父和慕浔的爹慕桐晚是至交,他和慕家一直有来往,对慕浔这个后辈也很关心。她苦笑道,“您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莫非我是缺心眼儿的,得您这么警告我?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着,回去找他吗?您想的也忒多了点。”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背,“我不担心你去搅和人家,你这副身子骨还能上哪儿去?我是担心你,你也别再折腾自个儿了,你和他的缘分有过,但现在过去了,你得接受。”

    师父的话说的何其坚定。她的心突然降到了半空中,没了魂。有些想法真让人点明了,就跟注定了似的,再想逃也逃不掉了。她鼻子酸酸的,怨道,“您也特狠心,您要什么也不说,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说出来就跟棺材上钉板子似的,非得把我钉死才甘心吗?”

    裴子谦有几分不忍。从衣袖里抽出巾帕,劝道,“不是我狠心,而是你对自己太不上心了。这些年,我瞅着你清心寡欲,过得跟半个尼姑似的,心里不是滋味。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才二十出头,身子再怎么差也还有好些日子。等过上几年,风头都过去了,你想去哪儿一样可以去。以后要怎么过,你给自己打算过吗?我看,就着这件事,你好好琢磨琢磨。”

    裴怜切切地说,“我怎的没想到?我寻思着等我医术有成之后,继承您的衣钵,以后还当大夫,三不五时地赚些诊费,总不会饿了自己。”

    裴子谦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瞧你这点儿出息,尽会亏我的老本。你以后就想着一个人过一辈子?等我两腿一蹬,二晖成了家,谁跟你作伴?姑娘家寻个依靠才是正经。你前头嫁的好,眼光必定是高的,方圆百里恐怕也没几个人入得了你的眼。你自己得拿捏准了,过日子和谈情爱不同,要可靠,我也不指望你再付出多少感情。说句带私心的,我就想找个人以后能给你端茶递水,保你下半辈子吃喝有着落就成。”

    裴怜算是听明白了,她师父正寻思着把她这盆陈年老水泼出去。她急道,“这事我考虑考虑,您别匆忙给我下决定。您安心去祭祖,回来咱们再聊。”

    裴子谦幽幽地看着她,这丫头倒是想打发他,让他有几分不快。沉下心来想,他的身子确实大不如从前,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照顾这丫头。如果要她独自生存,他怎放心得下。他寻思着还得找个牢靠的人,慕浔眼下看不行了。萧瑞终究要回京师的,要在那狼虎之地存活,怕是比落霞山还难上几成。

    马车哒哒前行,两人各怀心事,有些沉重。裴子谦平静地说,“等开了春,我看看能不能给二晖说个亲事,你也跟他说说,问问他意愿。这傻小子约莫不懂这些,你耐着点性子跟他讲。你是他师父,半个父母,多上点心。”

    裴怜抽着鼻子,不知道怎么又讲到二晖去了。裴子谦斜了她一眼,不耐地说,“徒弟的事操心不来,还不能操心徒孙的?人家老大不小了,别误了人家终身才好。”

    裴怜想想有几分道理。二晖今年二十,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了。她这个做师父的确实对他关心太少了点。

    凉州城外,一行人告别了裴子谦。裴怜目送一小队人马消失在尽头。

    正要领着一干人回去,巧凤突然拉拉她的袖子,说,“夫君怕是赶不上过年了,我想到城里归置些针线和衣料,跟我去成不?”

    裴怜看着凉州城三个字,一时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人多的地儿一直是他们避讳的。犹豫间,六儿和二晖都跳了出来,苦口婆心地劝她别去。巧凤有些讶异,没想到会遭到阻拦。

    裴怜想了想,摆手打住了一干人,她笑道,“我进城多有不便,让二晖陪你去,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你们一块回去。”

    巧凤困惑地点了点头。瞅着二人走向城门,六儿忧心道,“姑娘,您看巧凤那是不是得跟她通通气儿。她这么一不知二不晓的,别把咱们的底细说漏出去了。”

    裴怜寻思了一阵,“等晚上我跟她说说。”

    六儿瞧裴怜歇靠在马车上,表情恹恹的,拐着弯问,“方才见老爷子面色不济,吵架了?”

    裴怜摇摇头,她和她师父要吵架也不是真吵,斗斗嘴罢了。她拎起汤婆子捂在手里,六儿眼尖地扯了狐裘盖在她身上,叹道,“姑娘这几年也变得忒多愁善感了些。”

    身上变得暖和起来,裴怜哀怨地说,“你可冤枉我了,你是不知道老爷子今天打了什么主意。要知道了,你也同情我。

    六儿在一旁跪坐下来,问道,“老爷子说什么了?”

    长舒了一口气,裴怜把裴子谦的意思简明扼要地说出来。六儿听完大惊,“老爷子要把你许人?我家王爷怎么办?”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裴怜揉了揉额角,闷闷地说,“你别给我添乱。该说的话我上回和你说过了。”

    六儿急道,“可我上回要说的话您也没让我说。我家王爷娶了王妃,真有天大的不得已。王爷心气儿高,您那时和王爷闹翻了,王爷堵着气没跟你解释,后来日子长了,他也不想旧事重提。我总觉得这事儿就是个结,没解开就过不去。我求您听听,听完您就知道当年多大的误会了。”

    裴怜神色暗暗的,当年的不愉快,她早就埋到心底去了。那里有一座黑色的坟墓,埋葬了她的最美好的时光。她不说话,六儿瞧了她几眼,狠了心,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自地说,“当年,王爷和慕家联手端了虎啸庄,这您是知道的。江湖里的关系本来就是盘根错节的,一个帮派做这么大终归是有朝廷势力在撑腰。虎啸庄的背后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工部尚书刘昌。这条长脉被挖出来,刘家遭了罪,王爷和皇后的仇也就结下了。这事儿过后,宫里头突然要赐死萧瑞的阿娘,我在宫里呆过些日子,知道那些左不过是些后宫女人的把戏。这事王爷本来也料到了,也留了后手。王爷的上峰骠骑将军宋成岩的妹妹是皇上的宠妃丽妃,只要她肯出面,事情就好解决。但问题就出在这儿,宋成岩突然摆了萧瑞一道,要王爷娶他的女儿为妻。姑娘您给评评理,王爷在那个节骨眼要不要答应呢?王爷也就犹豫了那么一会,鸠酒都送到嘴边了,差点酿成大错啊!”

    六儿凄凉地说着,“当年您负气离开扬州,下落不明。王爷说您是最懂他的人,他的真心给了谁、您最了解,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是,人没等到、最后等到您的婚讯。您认识王爷这么久,见过他发疯吗?王爷那时真气疯了!他以为您是被逼的,提着剑就找上慕家去,没想到您连见也不愿意见他,还让慕家的人打了一身伤。王爷当年在宫里被人欺负也没这么潦倒过。姑娘,您怎么狠得下心呀?您心里难受我知道,但什么不能好好说的,愣是弄得你死我活的?”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裴怜被压得透不过气。她苍白无力的手指死死扣进狐裘,凹出一个深陷的轮廓。记忆从阴暗的坟墓喷涌而出,六年后的她细数这些情感,里面有愤怒、有无奈、有哀伤,还有一丝污秽,如尸水一般肮脏,是她当初企图逃避的卑微的自己。那时的她多么自卑、多么渺小,是慕浔给了她一个庇护所,她毫不犹豫地躲了进去,不听、不看、不想外面的风风雨雨。她当然知道萧瑞来找她,他满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逼问她要跟他走还是绝交。她想也不想地抬起手跟他击掌绝交,萧瑞当时的眼神有多哀伤。他撒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音信全无。

    她的脑袋一阵阵发懵,她好像看见了萧瑞的背影,当时全然不知他的无奈,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寂。兴许,萧瑞的无助一点也不亚于她。

    她的喉咙干涩,哑着嗓子说,“六儿,你大概觉得我薄情寡义。”她凄然一笑,“可那时的我,只能做到这样。你大概无法想象,我与瑞哥哥自小相识,但直到他要成亲之前,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六儿有一丝动容,“王爷……”

    裴怜无奈地摇摇头,“他很谨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知道的时候,已然丧失了自信。我们的身份何其悬殊,嫁给一个王爷?到长安去?六儿,我只是一个会捣药的野丫头,怎么敢奢望那种生活?我忐忑地去扬州见他,顺道知道了他将迎娶一品骠骑将军的千金。”她对着六儿苦笑,“你说,我还怎么比?和这样的人抢夫君,我哪儿来的自信?所以我只好逃的远远的。”

    “姑娘……”

    她垂下眸,神色有几分凄楚。六儿咽了咽,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现在想来,他娶了宋亦淼未必不是件好事。如果娶了我,连累他做了玉门的叛徒,他的路不知要艰难多少倍。你说呢?”

    六儿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无力反驳。他知道裴怜说的是对的,王爷这些年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当然和宋成岩的帮助有关。他紧紧地拽着衣袍,为萧瑞不甘,他委屈地说,“您和王爷就这么完了吗?这些年王爷虽然什么也没说,他的真心您就看不见吗?眼下你要再嫁,不是生生地往王爷心上再划一刀吗?我不依,王爷铁定不会同意的!”

    六儿越说越激动,裴怜忙劝道,“这事还差得远呢,师父只是起了个头,我不同意还能逼着嫁不成?你别瞎咋呼,王爷前头在打仗,别让他分心。”接着她顺道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家王爷还顺利吗?”

    六儿哀怨地看着她,“您又想就此揭过了?这事我不跟您纠缠,等王爷回来自会跟您理论。”

    她不答话,两人沉默不语。

    坐了一阵,裴怜觉得火盆熏得太闷,挑开厚重的毡子透透气。

    道上的商队很多,快过年了,商队都想送完最后一批货,赶紧回家。胡商牵着高高的骆驼,小心翼翼地给守城奉上文牒,私底下塞了些珠宝,想来有些摆不上台面的买卖。裴怜打量着商队,商人们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面目,倒是商队中间的马车有些稀奇。样式很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但裴怜多多少少也见过些世面,光看车辕的做工就知道这辆马车造价不菲。

    忽然,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一角。裴怜匆忙放下毡布,心跳漏了一拍。她紧张地看着六儿。六儿突然绷紧了弦,也掀开帘子看看,随即安慰道,“姑娘莫慌,不过一队商人而已。再不济,凉州城内就有将军府,我们的人在那儿,不会有事。”

    裴怜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自嘲着,躲在山里久了,越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了。

    外面似乎有人语交谈,过了一阵子,六儿回禀,对方只是过来问路,问完就进城去了。她的心这才落了地。

    凉州城里,商队护送着马车进了福来驿馆,一群胡商打扮的男人卸了装束,俨然变成了另一番模样。驿馆的小厮提着茶水来上茶,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哪里是商人,根本就是带刀佩剑的武人。被围在中间的公子,身着白色大氅,光瞥了一眼那毛料的光泽就知道是好货色。小厮待要多看两眼,便被人哄了出去。

    “慢着。”那公子突然开口,声音冷冷的,听就不是好服侍的主。

    小厮赶紧上前跪问,“公子有何吩咐。”

    那公子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问,“凉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是哪位?”

    小厮答,“凉州城的医馆很多,要说最有名的,方家药行的方大夫,永康堂的徐大夫,还有永寿堂的张大夫。”

    公子的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扣了扣,“有没有一位姓裴的大夫?”

    小厮想了想,摇摇头。

    公子又问,“凉州城外的百姓都是怎么看病的?”

    小厮拱手道,“村里的百姓都靠江湖郎中和游医诊病,重病还来城里看。”

    公子摸摸下巴,挥挥手指。旁边一个彪壮汉子拎起小厮的衣领,把他提了出去。小厮坐在地上,脚软地发抖,暗忖,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热水注入青瓷杯中,透出温润的竹青色。公子小抿一口,屋子里一片寂静,都等着他发话。他沉声吩咐,“去把刚才提到的几个大夫带过来。散几个人到各个医馆看看,将军府上也去。如果再没有……不会没有,萧瑞人在前线,却把心腹留在凉州,城里定有什么宝贝。”

    旁边有一男子问,“会不会是府上养了新人?”

    公子用手指轻揉额头,“萧瑞就是个和尚,夫人娶了这么多年动都没动。三年未归京,又把凉州的消息封锁的死死的,如果因为个女人……”他的脸慢慢阴沉起来。

    外面进来一个人,拱手禀道,“那马车未进城,往郊外去了。旁边伏了很多人,根本跟不上去。”

    公子的眼中放出几分狠厉,“我倒要看看你把谁藏起来了。”转而吩咐道,“其他的人都散出去,到村子上问问,都是什么人给他们瞧病。”

    众人得令,立刻散去。有一黑衣侠士站着不动,低声问道,“你还怀疑是她?”

    公子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说,“他是谁?我只是怀疑裴叔。他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说不过去。如果找到裴叔,没找到……没找到别人,我想问问他当年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小心把别人翻出来……”他顿住了。翻出来又如何?连他自己也没想好。

    侠士沉默了一阵,说,“这么多人看着她的尸首沉下去了,你还相信她没死?”

    公子呼吸一滞,苦笑,“你相信她死了吗?”他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她只是闹脾气,离家出走了。以前,她不是总爱这样吗?”

    侠士冷声道,“我相信她死了。”

    公子惨然一笑,“要不找到裴叔后,我央他给咱俩换颗心?你去过那日夜煎熬的日子,我也能安安心心地再活上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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