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还没回过魂来,慕枫扛着她发足狂奔。他的轻功极好,三两步就离开了山脚。

    “怜儿!”远处传来萧瑞的呼喊声。

    裴怜被倒扣在慕枫的肩上,被掂得喘不过气来。她一个劲儿地拍打慕枫的后背,这厮仿佛是铁打的,也不觉得痛。

    “不成了!”裴怜艰难地说,“要吐了,真要吐了!”

    慕枫隐进树林里,把裴怜放下。裴怜跪在地上一阵吐。

    慕枫抱手靠在树旁,眯了眯眼,“你不会有了吧?”

    裴怜一口老血都到了喉咙,如何可以,她一定吐他一脸。她愤愤地看着他,不过树林里黑,慕枫什么也没看见。

    裴怜抽了巾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轻声说,“慕枫,你为何刻薄于我,我自问并没有对不起你。”

    慕枫蹲着身子,从一旁的水洼里舀了一叶子水,递给裴怜。裴怜就着漱口。慕枫说,“你没有对不起我,可是你对不起慕家。”

    “对不起慕家?”裴怜气若游丝地反问,她突然笑了,“还请慕少侠明示。”

    慕枫有几分不快,他本以为裴怜至少有几分愧疚,看来并没有,“慕家上下为你的死自责了那么久,你却在外面风流快活。”

    “风流快活?”裴怜的嘴角勾出一丝苦笑。也难怪,这些天确实是她过得最舒坦的日子。她无力反驳。她恹恹地说,“慕枫,既然你们把我想成了十恶不赦的女人,为何还找我回去?”

    慕枫淡淡地说,“自然找你回去受罚。”

    受罚?裴怜愣了愣,她这副身子骨还需要怎么罚?怕会罚得不尽兴吧。裴怜哈哈大笑。慕枫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她的脸和他靠的很近,他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她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沾湿他的掌心,粘粘的。

    他该如何让她停止。呵斥她,还是安慰她?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拿她没有办法。他只能一直捂住她的嘴,任由她哭了。

    西北的深夜,寒意渗人,她的泪好像在他掌心结成了冰,溶解他的温度,感觉很真实。他早已经接受了她死去的消息,直到刚才她惶恐地唤他的姓名,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她真的回来了。

    远处的窸窣声打断了思绪,他的眼中又恢复了冷静。他快速地把裴怜背起来,继续奔走。

    裴怜无力地趴在慕枫的后背,听他急促的呼吸淹没在寒风中,她低声说,“你这是何苦呢。”

    慕枫无暇搭理她。今夜事发突然,他自己也毫无准备。可慕枫短暂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认输两个字。认输就是死,这是他的信条,也是他师父常仲亭交给他的。他背着裴怜走走停停地度过了一晚,终于在日出的时候找到了一处村落。

    慕枫自己还好,就是累了点,可裴怜已经冻的瑟瑟发抖。慕枫有些讶异,过去的常挽云壮的跟头牛似的,卷起袖子就跟他打架,没想到弱成这样。这也不能怪慕枫。慕家对当年的事情知之甚少。玉门是名门大派,门规森严,从中打听消息并不容易。他们知道的只不过是常挽云经不住刑罚香消玉殒,最后被沉入了乾水中。而期间受了多少刑,吃了多少苦,又怎样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不得而知。

    慕枫找乡民要了棉被和火盆。裴怜坐在炕上捂了半天,也没暖和过来。她牙齿打战,恳求道,“慕枫,你让我回去吧,我离不了我师父。”

    这于慕枫而言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有些烦乱,为什么她一直想方设法离开他们,避他们如虎狼。他一声不吭地离开屋子。裴怜也很烦乱,慕枫根本不了解问题的严重性,她要废上一番口舌才能解释清楚。

    裴怜躺在炕上恹恹欲睡,慕枫推门而入,径直把她连着棉被抱起来,扶上马背,随后自己翻身而上,用绳索将裴怜紧紧捆在身后。“驾”地一声,马儿驮着两人上了乡道。

    马匹是乡民自己养来干农活的,很精壮,但脚力很差,只能小跑,和军中的快马完全不能比。

    裴怜趴在慕枫的后背发抖,刚才好不容易回来一些温度,很快被寒风吹散了。她颤抖着说,“慕枫,我的腿前阵子被冻坏了,不能再受寒了,我们还是会村子里去吧。”

    慕枫哼笑一声,“回去?等着萧瑞找过来吗?”他的脸变得阴沉,“你的借口可真多。”

    裴怜的心一阵抽痛。她明白了,时过境迁,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然不复存在。他们有过过命的交情。当年为了帮慕浔取得救命药,他俩捣过灵璧山谷的毒窟,靠着相互支撑,才有了生还的可能。而显然,这些种种在时间面前,已经失去了意义。

    两人一路无语。

    午时,两人途径又一个村子,慕枫并未作过多的停留,只是跟乡民买了匹马、再弄些简单的吃食。

    天气晴好,冬日的暖阳斜照,裴怜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慕枫逼着她喝了半碗粥,又抓紧上路了。

    此处已过甘州地界。玉门关大捷后,乡民们陆续回乡,三不五时地有人从东边过来。慕枫稍稍打听守城的情况。果不其然,甘州和凉州的城门已然戒严,“最奇怪的是,”有乡民说,“守城只许徒步入城,对年轻姑娘查的尤其严,也不知是哪位姑娘犯了事。”

    两人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城里是去不得了,只能就着村子落脚。

    约莫二更天的时候,慕枫才找到落脚的地方。

    裴怜已然被冻成冰块,手脚都没了知觉。慕枫请了村子里的婆子照顾她,自己到村子周围转了一圈,确定安全后,才回了屋里。

    裴怜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那婆子告诉慕枫,裴怜起了热度,风寒受的不轻。慕枫当然料到了这结果,只是眼下必须尽快离开凉州地界。出了萧瑞的势力范围,他的手下接应才好接应。他搓了搓手心,用手背触碰裴怜的额头,有些烫手。他身上有些救急的药,拿了一副退热散化开给她服下,希望能管用。

    药汁的苦涩刺激着寡淡的味觉,裴怜清醒了几分。她无精打采地看着慕枫。他还是冷着一张脸,过去裴怜常常诅咒他光棍一辈子,但毕竟那只是玩笑话。而今看到这张脸,有几分陌生,再也开不来那样的玩笑了。她垂下双眸,躺回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慕枫捧着药碗呆坐在塌前,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对于当年的事,慕家上下没有人比他更自责。当初慕浔重伤不醒,是他经不起常挽云的苦苦哀求,把她放回了玉门,最终酿成了后面的一长串悲剧。知道她还活着,他的良心稍微得到了安慰,却又忍不住对她苛责。而如今,瞧见她单薄的身影,他又责问自己,你要她怎样,再死一次吗?

    外人总觉得慕枫性子冷,其实他只是自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索性什么都不说。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他和慕浔一起长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朋友。所有人都害怕他,只有常挽云不怕。他俩第一次见面在红枫别院。她跟着他,没话找话聊,问候起他过世的阿娘,反而惹得她自己尴尬。他其实并不介意,只是不会说话,让人听起来有些打脸。

    他想说点什么,尽量放缓了语气,“等出了凉州地界,有我的人接应,会让你过得舒坦些。在那之前,你且忍一忍。”

    裴怜迷迷糊糊地听着,有些困惑。慕枫是从来不会安慰人,今天这一冷一热的态度倒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慕枫又说,“要不你想想乡民家里常备的草药,有哪些是能吃的,我去给你要些来。”

    裴怜转过看他,有几分汗颜。他嘴里头说着有血有肉的话,还是搭着一张冷脸,还真是看不得。慕枫不动声色的看着裴怜古怪的眼神,心里头也生出了一种怪异感。印象当中,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跟别人说话。

    两人对望一阵,各自转过头去。

    慕枫自己寻了个角落,垫上些草垛,将就着过了一晚。

    第二天天还没亮,慕枫叫醒了晕晕沉沉的裴怜。普通的退热散对裴怜没用,不过慕家也做药材生意,得来的药剂也是最好的。裴怜的热度退下去一些。慕枫又给她灌了一碗退热散,扯着她上路了。

    裴怜私心希望萧瑞追上来,但恐怕萧瑞也料不到慕枫如此神速。

    午后进入凉州地界,慕枫特地绕开了落霞山下的村子,沿着山脚的密林走。

    裴怜瞧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来过这儿?”

    慕枫娴熟的身法在林间穿梭,“年前和家主来的,可惜扑了个空。”

    “阿浔……”原来,她和阿浔差点就见面了,“阿浔大婚在即,怎么跑来了。”

    慕枫察觉到她的低落,漫不经心地说,“巧合罢了。萧瑞这些年拿练兵的幌子把凉州保护的太好,家主早就怀疑他藏了人。趁着他打仗的间隙过来瞧瞧,本来以为藏的是裴前辈,却意外地把你挖出来了。”

    慕枫云淡风轻地说着“意外”,其实,没有人希望这样的意外发生。她和慕浔,如能相忘于江湖,是最好的结局。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慕枫,你晓得如何玉门知道我还活着,是什么后果吗?”

    慕枫哼笑一声,“左不过再被集杀一次。你怕慕家扛不住?”

    裴怜摇摇头,“慕枫,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玉门的目标是慕家,只有我在,他们就有理由讨伐慕家,消耗慕家的势力。当年,他们甚至勾结武林门派,企图把慕家拿下。我当初误打误撞地把自己交了出去,倒是让他们有些意外。他们并没有立即杀死我,只是想等着阿浔来救。但他们不知道阿浔深陷昏迷,根本来不了。最后我差点死了,也断了他们的诡计。如今你把我带回去,不正是遂了他们的愿吗?”

    裴怜说的话,慕枫并不意外。他们后来也想通了。区区一个常挽云,有什么值得玉门花这么大的力气去集杀的,左不过是看中了慕家这块肥肉。“家主敢把你找回去,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你是信不过他,还是不想回去?”

    回去?还没得去吗?她仰望高大的落下山脉,这里俨然成为她的故乡。她对它有深深的眷恋,她不想离开,更面对不了慕浔。她终究辜负了他。

    裴怜正寻思着什么回答,慕枫突然停住了脚步,戒备地盯着前方。

    一个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密林间闪烁,慕枫赶紧把裴怜放在一旁,抽剑一挡。“铿”的一声,刚好架住汹涌的刀锋。

    裴怜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脸,颤抖着说,“小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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