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慕家要在芙蓉园里办百花宴,朝廷重臣、商贾巨富都在邀请之列,继裴怜出走后,慕家再次忙得不可开交。慕浔体恤她,还未让她接手府中内务,一概事还由慕浔亲自过目和拍板。裴怜横竖帮不上忙,还是在白柳园里和慕鱼捣鼓草药。慕浔得了空就过来看一会,喝个茶,裴怜照着医书给慕浔把脉,然后有模有样地唱道,“公子身体康健,甚好!”

    慕浔摸摸她的头,打趣道,“小姐多给自己整整,把身子养好了,再给我生个大胖儿子,才是正经事。”

    慕鱼在一旁偷笑,裴怜一把夺过他的茶杯,没好气地说,“你一边忙活去,没事不许到这儿来。”

    慕浔叹了一口气,“小鱼儿你给我评评理,我自个儿的家还不让我走动,我忙里忙外的为了什么?”

    慕鱼笑道,“为了让夫人舒坦呗!”

    慕浔点点头,赞赏道,“有见地!”然后又挺着张脸凑到裴怜身边,“给个好我就走。”

    慕鱼已经默默地装过身去。裴怜咬咬牙,亲了他的脸庞。他转头还了她一个,然后飘然而去。

    裴怜有些尴尬。慕鱼率先说话,“夫人真是好福气。您不在的那些日子,求亲的队伍都能挤满水月山庄了,庄主都没答应。幸而黄天有眼,让您回来了。夫人别怪我多嘴,这样的男人在这世上指不定就独一位了。”

    裴怜嗤笑了一声,“你还没嫁人,怎么知道。”

    慕鱼笑着说,“不是我说的,是庄子里的婆子们说的。我没见识,她们还没有吗?”

    裴怜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没说什么。

    慕鱼想了想,又说,“那些婆子还说,慕家世代子嗣艰难,家主今年二十有六,别家公子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就家主还孑然一身。夫人不心疼家主吗?”

    裴怜手中一顿,想起慕浔说的话,“如果后来没有这么多的糟心事,我们的孩子和石漓一般大小”。可是……裴怜摸摸自己的腕,暗自苦笑,她这副残躯,还有做母亲的资格吗?

    慕浔晌午外出未归,裴怜在白柳园里用了些清粥,拿了手绢打了扇子,“这都立秋了,还如此闷热。”慕鱼在四处置了冰块,“夫人再忍忍,等过了中秋就好好些了。”

    门外有小厮小跑进来禀,“齐王府总管来求见,家主不在家,管事拿不定主意,让来问您见还是不见?”

    咦?是六儿。裴怜高兴听见他的名字,毫不犹豫地跟着小厮去了东篱院。慕鱼在后面一直紧跟着,深怕又跟丢了。这位齐王和夫人的渊源,她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他乘着家主不在着人来,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

    裴怜刚进门,六儿笑吟吟地上前请安。

    裴怜自然地邀他落座,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六儿明面上还是笑,心里有些酸酸的。兴许是心里抗拒,他没坐,打算把事情说完就走。

    裴怜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六儿毕竟是齐王府的总管,看慕家都忙成这样了,他们府上也指不定忙成什么样儿。

    “是这样,今早有人到王府寻我,说是钱家老大。我寻思着,这不是姑娘前几日待的那户人家吗?”

    裴怜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嗳,我就见了。那老大见了我就急着找您。我问什么事,他也不肯说,让我找您上他家去一趟。我想这人面子够大,本想给您打发了,但恰好王爷路过听见了,他说您最讨厌别人帮拿主意,让我还来问您一声。您要是要去,我陪您去。您要是放心不下,我着人代您去看看。您要是不想管,我也让人去回绝了。就凭您一句话。”

    裴怜这头思量着,那头慕鱼酸酸地说,“夫人要差人,我们慕家自然有人听候差遣,总管您管上我家夫人的事,是不是管太宽了?”

    慕鱼这话六儿不爱听了,裴怜只是明面上的慕家夫人,归根到底还是他家的。况且,他伺候裴怜伺候过四年,论资历排辈分肯定是最高的,这黄毛丫头哪里跑出来。他毫不犹豫地驳道,“你口口声声地叫我家姑娘夫人,这夫人还没说话呢,你插什么嘴。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丫头。”

    “你……”

    “好了。”裴怜制止道。她站起身来往外走,一干人紧着跟上她。裴怜说,“六儿你熟路,跟我去一趟。小鱼儿你留在府里,等家主回来跟他说我到钱家去了,天黑前一定回来,让他不要担心。”

    六儿应了是,心里偷着乐。慕鱼急了,“夫人,传话谁都能传,你至少带上我呀,不然省不了家主的一顿骂,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裴怜想了想,也对,“行了,你赶紧去找人传话,找个可靠的。别只传半截,省的阿浔又干着急。”

    “嗳。”

    裴怜和六儿在府门前等慕鱼。裴怜斜着眼看六儿。六儿讪讪笑,“您有何吩咐?”

    裴怜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六儿总管都跋扈慕府来了,好胆色。”

    六儿的嘴僵咧着,“姑娘这是损我还是夸我,给指指明。错的我改,对的我继续发扬。”

    裴怜跳上马车,朝他挤挤眼,“挺好的。”

    马车刚拐进钱家就闻到一股子药味儿,裴怜觉得不妙。

    还没停稳,她就跳下马车,喊着,“大娘、大娘”。

    妇人从屋子里出来,泪眼婆娑,看到是裴怜,眼泪又弥漫了一张脸,“怜儿,是怜儿,你是大夫,你快给老二看看。”

    裴怜蹙眉道,“老二怎么了?”

    钱大娘边哭边说,“在书院让人给揍了,腿给打折了,大夫说指不定会成了瘸子。”

    裴怜心中一紧,匆忙跑进屋去。钱香香坐在榻边,愤愤地檫着眼泪看她,“都是你,不是你二哥不会去得罪那些人,也不会被打成这样!”

    “小妹……”钱老二声音微弱。

    钱香香气得跳脚,“你都这样了向着她!她凭什么!你就是孬!”

    裴怜冷冷地说道,“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骂我。但你兄长何错,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还有半点对兄长的敬重。”

    “娘!你看她!”裴怜一下扑入钱大娘怀里,哇哇大哭。裴怜刚才在气头上,没注意钱大娘就在旁边,是她逾越了。钱大娘低头哄着钱香香,裴怜咽了咽口水,上前去查看钱老二的伤势。

    他确实受了重伤,不仅腿被打断了,上身还有鞭伤,脸也被打肿了。她握紧拳头,颤抖着问,“是那天那几个人干的?”

    他没有回答,只问,“你看我的腿还成不?”

    她深吸一口气,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治好。如果我没那个本事,把我师父请来也一定能成。”

    他点点头,挤出一个笑,“有劳你了。”

    这人……她鼻子一酸,留下一行泪。慕鱼赶紧递上巾帕,她边擦边说,“那天的事都是因为我,我对不起你还来不及呢。你这样也不能去书院了,我还耽误你念书。”

    旁边六儿赶紧安慰道,“姑娘快别这样,要这么说起来,耽误的事情都没个头了。这人能好是主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别哭了,人家还病着,仔细把泪水过给人家。”

    这话听着在理,裴怜用手帕胡乱擦着,很快就止住了。慕鱼斜了六儿一眼,这人倒是口才了得,三言两语就把她家夫人给哄停了。

    “没什么耽误的”,钱老二气若游丝,“我在家里照样能读书。”

    裴怜抽抽鼻子,“你别说话了,瞧你吐字都没力气了。我给你看看药方。”

    裴怜拿起方子看了一眼,里面都是些名贵药材,普通人家哪里支撑得起。她想了想,对六儿说,“之前你说欠我的五千钱,扣掉那日的房钱,如果还有剩,帮我给钱大娘吧。”

    六儿答应了,但心里暗自念叨,在四方馆住一晚,五千钱可远远不够啊。

    裴怜想了想,“这些药材药房里都有,等我回去跟阿浔说说,看能不能挪一下过来。”

    慕鱼插话说,“自然是可以,那药房本来就是准备给您的。你能用上,家主才高兴呢。”

    裴怜转向妇人,她还在抱着钱香香,有些无奈地看着裴怜。

    裴怜向她深深一拜,“这一拜是向大娘谢罪,此事因我而起,连累了二郎,我很愧疚。我向大娘表个态,此事我会负责到底。”

    没等钱大娘说什么,裴怜再拜,“这一拜是为我刚才的鲁莽道歉。孩子自有长辈管教,是我逾越了。”

    说完,裴怜正襟危坐,等着钱大娘训话。

    钱大娘叹了一口气,“怜儿言重了,你是个好孩子,不怪你,也不怪老二。老二这性子我知道,骨子里有正气,他帮你是他命里的造化。只怪咱们命不好,犯了那些个霸王。只求他们从此放过我们,别再欺负老二。香香的脾性是冲了点,其实她心疼她阿兄才会说这些混账话,并非目无尊长。如果听起来不舒服,大娘这厢给你赔个不是,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裴怜抿着唇,不知说什么。这一顿劫难下来,钱大娘那点血性都磨没了。前几天还指着齐王府的人要打要骂。真要自己吃了亏,她也怕了吧。至于钱香香,这孩子有几分真性情,但家里人太宠,反而成了刁蛮任性。她不认同钱大娘说的话,但钱香香毕竟是她家的孩子,裴怜一个外人,说多了也是错。

    两人一来一往,话语都过于客气,没了前两日的亲近感,裴怜也恹恹的。又坐了会儿,叮嘱了钱大娘几句,她便告辞了。

    六儿依然将裴怜送回慕府。他瞧着裴怜难受的样儿,他自己也不舒服,回头要是禀了他家王爷,又得连累一个人不安生了。他斟酌着,“姑娘要是难受,不妨到齐王府溜达溜达?王爷恰好休沐,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跟他说说,他见多识广,能指点您两句?”

    裴怜看了会天色,婉拒了,“天也不早了,要过去也坐不了多久,扰了阿兄、我自己也没纾解,反而白跑。过几日阿浔说陪我去拜访阿兄,到时我们递了帖子、挪了时间,能好好聊上一阵子。”

    六儿失望地说,“嗳。”

    马车回到慕府,黄昏已至。门房迎道,“夫人总算回来了,家主着人来问好几次了。”

    六儿小声嘟囔,“我陪着姑娘能出什么事。”

    府门慢慢合上,院子跑出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抱着裴怜的腰身,喊着“夫人你回来啦”。

    六儿蹙眉,慕府什么时候养了两小孩。仔细一看,这两孩子看着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思索了一阵,未果,才上马回府。

    慕浔老远听见石家兄妹的声音,出来迎裴怜。

    裴怜神色淡淡的,眼睛有点肿,慕浔看在眼里。招手让石淋表演拳法。石淋打的很认真,但毕竟初学,样子有几分滑稽。下人们都捂嘴偷笑,慕枫这位师父脸都黑成炭了。裴怜倒是想笑,但是没什么心情,只是鼓掌。

    趁着传膳的空隙,慕浔拉着裴怜问,“哭了?”

    裴怜揉了揉出卖她的双眼,没有答话。

    慕浔侧过脸去问慕鱼,慕鱼一五一十地把钱家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不过对河边发生的事情不熟悉,原因解释的不清楚,慕浔就砸吧出别的味道来了。他用指尖捏了捏裴怜的脸,“别的男人折条腿你就出成这样,我的背都被砍成肉酱了你还成心气我,你有没良心啊。”

    裴怜吃痛拨开他的手,“你别闹,人家受伤那是我害的,我没想到弄成那样。”

    慕浔反驳,“我受伤难道不是为了你?”

    裴怜哀怨地看着他,他也哀怨地看着她,过了一阵,终于缴械投降。他长手一身,把裴怜搂在怀里,“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怎么个害了他?”

    裴怜掐了掐慕浔的腰,成功看见他皱着脸,才解了气。她把那日河边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那之后我还问过钱老二要不要紧,他还说没关系,我就没甚在意,要是我当时上上心,他兴许就不会被打了。”

    “你当时能怎样?”慕浔没好气地说,“天天在书院守着人家?”

    裴怜被他一下点中了心计,有些不耐,“事情都发生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你啊”,慕浔捏了捏她的鼻子,“有事也不找我商量。我还能眼看你白白被欺负不成?”

    裴怜摸摸鼻子,“我今个儿听见这事也气疯了,寻思着找他们报仇来着。但听钱大娘的语气,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就此打住的了。我要是再还手,没得又让钱家受罪,到时候人家真得记恨上我了。我不愿意这样,这回就算我吃亏吧。”

    慕浔最见不得裴怜这幅委曲求全的样子。他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别人要是打他一耳光,他必定把人家的手给卸了。他这些年频频或吞并或消灭江湖门派,就是因着这性格。和裴怜说话的这阵子,他的点子已经攒了一箩筐。他笑了笑,”吃什么亏,亏很好吃吗?找人算账的的方法成千上百种,就你才认这闷棍。”他转身对小厮吩咐道,“把陈回和张显叫过来。”

    眼看着小厮跑出去,裴怜知道慕浔已经拿定了主意。她拉着慕浔问,“你到底要怎么做,先跟我说说呀。”

    慕浔盯着裴怜问,“你信不过我?”

    “不是……”

    “信得过就交给我。”慕浔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也别问、也别做。你是缘由,你要是搀和上一脚,钱家的罪就遭定了。不过先说好了,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什么钱老二,是为了你。”

    慕浔说的有几分道理,她要是出面,谁不知道是寻仇来了,到时把事情闹大,指不定还得连累慕家。

    陈回和张显很快过来了。陈回是个胖子,大肚便便的,是慕浔的谋士。他是个万事通,对长安城的人情世故很熟悉。慕浔在京师的礼数往来都是他打点的。张显是个武人,和慕枫不同,身形瘦小,笑起来让人不寒而栗。慕浔简单地吩咐了几句。让陈回到书院摸清底细,弄清楚谁是事主;让张显给裴怜准备几样称手的兵器。

    裴怜也没法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猜出什么,只好乖乖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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