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忆起昨夜萧瑞相邀入宫一事。她擦擦手,拉住了欲同前往的慕鱼,告诉她去去就回,随后往东篱院去了。

    厅堂内,一抹黑色身影负手而立。裴怜踯躅了一阵,上前唤道,“阿兄。”

    萧瑞回头,看见裴怜的脸上全然没了平日的欢喜劲,约莫猜到她的心思。他踱步上前,沉声道,“走吧。”

    啊?裴怜讶然。本以为昨日不欢而散后,此事作罢。

    萧瑞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还要准备些什么?”

    哦,裴怜回过神来,找门房留了口信给慕浔,快速跟上萧瑞的步子。

    刚进了马车,裴怜被车里的寒气镇住了。

    而这丝寒意的来源,可不就是端坐中央的萧瑞。裴怜跪坐在一旁,低声说,“要是阿兄不喜,我们不去便是了……”

    “昨晚为何不辞而别。”

    裴怜哑然,半晌才说,“阿兄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萧瑞的眼神飘过来,落在她身上。裴怜打了个激灵,忙道,“阿兄昨晚瘆人的紧,我一下慌了神,就……就跑了。”

    萧瑞也知道自己昨晚过了些,也无意继续苛责,只是……他微微蹙眉。

    裴怜偷偷看萧瑞,劝道,“阿兄别生气了,我下回不这样了。”

    萧瑞瞧她鼠头鼠脑的可爱模样,脸色稍霁。他往旁边挪了挪位子,把裴怜唤到身边。静坐了一阵子,才说,“待会我带你去见我阿娘。她精神不大好,可能会说些疯话,要是冒犯了你,你多担待些。”

    裴怜瞧他不再追究,赶紧赔了个笑,“好咧。”

    萧瑞没有再说话,倒是裴怜主动扛过了活络气氛的大旗,跟他说起在古道村的趣事。萧瑞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上一两句。裴怜像是得了鼓励似的说个不停。

    待马车停下之时,两人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六儿掀开车帘,萧瑞带着裴怜步下马车,立刻有护卫上前行礼,“参见齐王,敢问前往何所?”

    萧瑞把腰牌扔过去,“去掖庭。”

    护卫领命,领着萧瑞等人进入宫门。

    萧瑞走了两步,发现后面没跟上,回头,瞧见裴怜正望着宫门发呆。他暗笑,轻咳了一声,裴怜醒过神来,脸色微微发红,赶紧跟上去。

    长长的甬道,好像没有尽头。裴怜再也不敢张望,安分地跟在萧瑞身后。道上偶有宫人经过,皆俯身行礼,像张嬷嬷教的那般标志。萧瑞余光瞟见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琢磨着要是以后把她关在这座牢笼里,她能不能活的开心。

    萧瑞带着裴怜在甬道中央转了道弯,入了个庭院,名雨花院。“这就到了?”裴怜左看看右看看,“听说要去后宫得过好多宫禁。”

    萧瑞淡淡地说,“这里是冷宫。”

    裴怜顿了顿。守门的黄门欣喜地跪拜,朝院里头传道,“齐王殿下驾到。”

    有位老嬷嬷迎出院子来,“殿下来了?”

    萧瑞唯一一次为宫里人停住脚步,点头道,“阿娘今日如何?”

    老嬷嬷笑吟吟地说,“今日起来挺精神,吃了一碗粥,也清醒着。就是有位自称是中书令家的小姐,突然前来探望,主子有些摸不着北。这位小姐是殿下的……”

    老嬷嬷瞧见萧瑞脸色微变,没有继续说,“这位娘子是?”

    裴怜瞧着老嬷嬷打量自己,正要作礼,萧瑞把她拉起来,解释道,“裴师父的徒弟,会医术,来给阿娘瞧瞧。”

    老嬷嬷颜色大悦,“那敢情好,殿下和娘子往里边请。”

    裴怜朝她笑笑。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温婉的女声,“……不知娘娘喜欢怎样颜色?馨儿私底下喜欢绣荷包,若是您不嫌弃,馨儿给您做一个如何?”

    “这……”

    裴怜跟着萧瑞踏入房内,看见榻上坐着两女子。一位面容姣好,身着藕色半臂和嫣红长裙,无疑是郑雅馨。她欣喜地看着萧瑞,盈盈下拜,“见过齐王殿下。”

    而另一位妇人,衣着简朴,周身无一件首饰。不过鬓发拢得丝丝分明,衣裙上无半点折痕,看得出是个讲究的妇人,正是萧瑞的生母桓嫔。她皱着眉头,起身迎向萧瑞,“儿啊,这位小姐自称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又要成亲啦?”

    萧瑞免了郑雅馨的礼,搀着桓嫔坐下,“嗯,昨夜父皇赐的婚。”

    郑雅馨听着萧瑞的话,感觉快成了一家人,心里甜滋滋的。

    妇人说,“你之前不是娶了一位吗?你也真是的,夫人也不能当饭吃,越多越好吗?”

    郑雅馨敛了笑,温顺地站在一旁。萧瑞不语,替桓嫔捂了捂手,“一早的怎么手是凉的。”

    裴怜瞧着人家一家人嘘寒问暖,像个局外人,正要退出去,瞧见萧瑞朝她招招手,“阿娘,给你介绍个人。”

    郑雅馨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讶然道,“慕夫人……”

    裴怜朝她笑了笑,待要说什么,被萧瑞打断了,“这位是裴师父的徒弟,裴怜。”

    桓嫔疑惑的眼神中终于透出几分清亮,“是子谦的徒弟,来,过来让我瞧瞧。”

    裴怜笑着把手呈到她的掌心,桓嫔打量了一阵,开心地说,“眼眸跟子谦有几分相似,跟着他多长时间了?”

    裴怜对过去的事情不太清晰,萧瑞一旁答道,“她自小跟着裴师父,有一十八年了。”

    桓嫔拍拍她的手背,“好,好,你跟了个好师父,他最近好吗?”

    裴怜点点头,“挺好的,他前两日到了长安,现在住下了。”

    “哦?住在哪儿?瑞儿赶紧备份礼送过去。看看他吃穿用度缺不缺,缺的赶紧补上。”

    “儿子知道。”萧瑞应道。

    郑雅馨对这位突然出现的慕夫人困惑极了。从昨晚到现在,她直觉这位夫人和萧瑞的关系不简单。她尴尬地站在一旁,听着桓嫔问东问西的。

    萧瑞突然说,“你先回去吧。”

    郑雅馨抬起头,才发现萧瑞是对她说的。她抿了抿唇,犹豫道,“不知可否陪殿下用膳?”

    “今日不行,改天吧。”

    郑雅馨虽然失落,却不至于失望。原本就知道齐王殿下是冷淡性子,没有断然拒绝,是极好的结果。她又上前一步,“我还有些话想跟殿下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瑞已有几分不耐,却也想今早打发了她,示意她跟出去。

    郑雅馨规矩地福身告辞。桓嫔不甚在意地跟裴怜说话。等人都出去,她问道,“瞧你这打扮想必已经嫁人了。之前瑞儿不是说要娶你吗?怎的又没成?”

    裴怜心下大惊。昨晚的预感被突然应验。她干笑两声,顺着问,“是啊,不过他什么时候同您说的?”

    桓嫔揉了揉额角,“顶久了,我也记不清了,瑞儿那时还未行冠礼,还是个少年郎。许久未见他说起这事,又娶了妻房,现在你也有了人家,大抵是他说的玩笑话吧。”

    裴怜想起裴子谦说的两个王八的故事,第一个王八是谁,她大概也猜到了。

    萧瑞送郑雅馨到雨花院外。郑雅馨从腰间拿出一个香囊,盘云朱锦上绣着一朵君子兰,她柔声说,“昨日圣人赐婚,本想赠君香囊留个纪念,未想等到半夜也未等到殿下归来。今日着人到宫里打听,知道殿下逢休沐便来探望桓嫔娘娘,便早早地进宫等待。幸而等到了殿下。如……如不介意,请殿下收下馨儿的一片心意吧。”

    萧瑞接过她手中的香囊,攥在手里,幽幽地说,“阿娘身体不好,待客是件累人的事,你以后就不要来了。还有,我不喜他人打探我的行程,如果要见我,当递帖子到府上,自有人安排,如此这般‘不期而遇’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殿下……”郑雅馨被他说得满心委屈。本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对爱情充满了向往,即便有些小心思也并无恶心。被这般恶狠狠的数落,无异于被人打了耳光,“馨儿哪里做的不对,殿下告诉馨儿就是了,何至于说得这般冷漠。”

    萧瑞转过身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听说了。趁着圣人旨意刚下,六礼未行。你若后悔了,我大可以亲向父皇请旨撤婚。你还年轻……”

    “不!”郑雅馨提着裙子跑到萧瑞跟前,“我怎会后悔!打从殿下率大军凯旋,骑着骏马通过朱雀大街接受百姓的恭贺,馨儿就深深地仰慕着殿下,做梦也想成为您的夫人。如今美梦成真,是馨儿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馨儿怎会轻言放弃。殿下厌恶的事情,我不做便是,但我不会放弃的。”

    郑雅馨秀气的小脸上透着一股子坚毅,萧瑞没有说什么,绕开她会院子里去。

    郑雅馨立在院门前,看着萧瑞的背影渐渐模糊,抽了抽鼻子。老嬷嬷在院子里瞧见了一切,忍不住上前问道,“这位小姐,你家下人呢?怎的没人接应。”

    郑雅馨匆忙整理了仪容,回道,“无妨。我怕下人们绕了桓嫔娘娘的清净,让他们在宫门前等候。路程不远,我走过去便是。”

    老嬷嬷叹息一声,萧瑞虽然是他看着长大的,但与她并不亲近,也不好插手什么。好心劝道,“殿下说话直,不懂将就女孩的心,但没什么恶意,你别忘心里去。乘着日头未高,小姐赶紧回吧,没得受了暑期。”

    “嗳。”郑雅馨行了礼,“嬷嬷再会。”

    裴怜耳尖地听见萧瑞进来,赶紧跟桓嫔换了话题,“最近起了些北风,娘娘可有着凉?不如我为你探探脉象?”

    桓嫔说了一会话,脸上现出些倦色,脑子也不清晰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把手伸给裴怜。

    裴怜心中有事,没太注意她的神色。不出意外,桓嫔的脉象很虚弱。她想看看舌苔,却看见桓嫔两眼放直,死死地盯着前方,带着几分狠厉。

    裴怜回过头去,屋子的尽头,萧瑞负手而立,看向桓嫔的神色淡然。他上前两步,桓嫔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尖声喊道,“你滚!谁让你来的。”

    还站在院门的老嬷嬷听见声音,赶紧小跑进来,“哎哟我的主子,您可看看清楚,这位是齐王殿下,您的儿子啊。”

    桓嫔好像听不见似的,继续骂道,“你以为把我锁起来就完了吗?我告诉你萧晏……”老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祖宗诶,这话不能骂,不能骂呀!”

    裴怜大惊,任何人都知道萧晏是当今圣上的名讳。萧瑞踱步上前,熟练地拂过她的睡穴,桓嫔软下身子去。抱起桓嫔,送进里间,老嬷嬷跟了进去。裴怜站在门口,瞧着昏暗的屋子里落下软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打量周遭,摆设简单,多余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哪里有一丝皇宫里的气派,比钱家京城里的屋子好不到哪里去。

    这里就是冷宫啊。裴怜记得,从刚进门到现在,除了守门的黄门,就剩下这位老嬷嬷了,没别的下人。听闻冷宫的妃子形同软禁,没有传召不得走动。裴怜望着四处的高墙,难以想象,在这幽深的宫禁里,要如何打发时间。

    “吓到了?”萧瑞站在身后问道。

    裴怜转过身,摇摇头,“桓嫔娘娘睡着了?”

    萧瑞点头。他走在前头,领着裴怜离开。

    裴怜紧两步上前问道,“阿兄在此处长大?”

    萧瑞停下步子,没有回头,“十岁前居住于此,后来去了玉门。再回来时,立了功,开了府,便再也没住过。”

    “阿兄的屋子呢?能去看看吗?”

    萧瑞倒没想到裴怜想看这个,正犹豫着,裴怜自顾自地找起来。院子里拢总也没几间屋子,除去下人的小屋,还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这里吗?”

    萧瑞看着她,点点头。

    裴怜走过去,推开房门。许久未用,屋子里有一股子霉味;饶是白日,屋子里也是漆黑。裴怜走进去才看清,屋子极小,仅有一张一人谁的床榻和一方案几,再无其余。萧瑞自己也许久未进来过,站在门口有些出神。

    此行大大出乎裴怜的意料。她坐在床榻上,想象着年幼的萧瑞是如何望向门外的景色,却意外对上萧瑞晦暗不清的脸。可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熟悉他眼神中的力道,甚至能读出瞬息即逝的忧伤。她苦笑道,“你的床可真小。”

    萧瑞走进屋,坐在她身边,小小的床榻立刻陷下去半分。“会塌吗?”裴怜用手压了压,小榻弹了弹,她赶紧收了手。

    萧瑞看着她,眼底有一丝自嘲,“你小时候不知听谁说我出自大户人家,总是追问我大户人家的生活,现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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