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她们会处在这个社会不同的位置上。她能够凭着努力,而接近昭英一点,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昭英看到阿桡。另一方面,比起大多数人,阿桡懂得太多了,太多懂得的东西,会成为她的负荷,她不得不背负这些,这些其实挺无聊的东西,前进。

    薰子劝着她们一起回学校,小贝回头对阿桡说,“阿桡,我们先走了,杜沧辑在那边。”

    杜沧辑擦身她们,往阿桡走去,“阿桡肯定很着急了,不知道怎么应对。”

    阿桡独走自己的路,所以不会与别人有什么交际,麻烦是相互的,她讨厌一切麻烦和处理这些麻烦。但这样,可能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她和昭英,不该会是如此关系的。

    “我,我不知道。他们那么可爱,可爱着努力着,而我不过是、不过是,不想打扰他们的努力罢了。但也可能就是说的那个样子的……”阿桡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手捂着脸,埋头蹲下。

    他们背对,只是靠近。阿桡可以发现他们接触的缝隙中有空气窜流,这个垂直面上,无数表示作用力方向大小的箭头,从某个点散发。或者,这个垂直面上,有一道超级难解的迷宫图,尝试了无以计数的全部可能后才能得解。

    可能是虚荣和自卑在作祟,所有人都会有的虚荣和自卑。

    “这里风大,上去吧。”杜沧辑说完,朝着阶梯方向走去。铁质的阶梯,较窄,勉强两个人上下。杜沧辑走在前面,阿桡随后,踩着的脚步声不大,但确实有。阶梯好像很长,走了好久才到了桥上,又沿着桥栏走了一段路。

    阿桡双臂攀着水泥桥栏,望着黑漆漆的水面,偶会泛出夜的光,波光粼粼。

    “杜沧辑,我回去了。”此刻,她不喜欢呆在这里,她怕自己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等等。”

    但他开口,她会听,她听出来他是急着留她的,即使可能没有什么要说要做。

    他的右手抚摸她的头,好像她在他手里,她就掉不下去了。有时候,他也会突然搭上她的肩。这两个动作,阿梨经常做。往往杜沧辑做这两个动作时,阿桡的错觉就会来——那是阿梨还在她近处可得的地方,一定是。

    阿桡转过脸,凝望杜沧辑。黑的天,黑的脸,b城夜不纷扰,眼前人自有喜悦。她有一种内热胀满的感觉,漏风的墙被什么填堵了。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行了。

    扯住他衣服前襟,脚尖踮起,吻了他。仅是在他的唇上印下她深深的唇印,一片黑的眼帘,一片黑的记忆,无人打扰。

    沧辑,无论怎样,我依然只喜欢在黑夜里活着。这就是我的房间,我记不起来是否是自己把自己关进这个房间的,这个房间没有上锁,通风敞亮,所幸我也还留存我美丽的模样,虽然我不大确信你认可的我的美丽。你才是我美丽的人儿,绝对不能破坏你的美。

    离开他的唇,保持接近一毫米的零距离,她美丽无声地笑着,唇角弯弯,眉眼弯弯,夜的冷风从他们无限贴近的鼻翼缝隙里细细灌入窜出,她自有喜悦。

    她的喜悦,深深刺伤了他。

    杜沧辑不知是如何睡去的。

    不做梦的他做了个『梦』。

    阿桡吻了他,他看到从他们亲吻的唇间接连弥散出的黑色花朵,一朵并一朵,挡住了阿桡的脸。他伸手去拨开这些花朵,碰不到,他的手摸上她的脸,花朵就从他的手背旋转而过滑了出去。

    视网膜被覆上了一朵,看东西总是有块黑影附着于视觉物,镜子里的眼眸却明净如初。

    他手背上的花朵黑印,就一直在那里。

    她的吻,是告白,是刺杀,令他身受重伤。他几乎躺了一天,康世微下午到b城到家,还以为他得病了。沧辑说没事,但还是卧床不起。

    莫名其妙地住院了,康世微联系的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才醒过来。高楼的单人病房,干净通明,白色窗帘随轻风飘动,外面艳阳与玻璃大厦。

    他在a市。

    “啊——”他不由抓住胸口,“阿桡。”

    『谁?』

    “你醒了。”进来的是手捧一束鲜花的康世微,穿着一身休闲的康世微,摘下他连帽衫的帽子,似是捉弄沧辑,说,“居然弱得像个小孩子。”

    沧辑没理会他,双手抓着头发,头低得很低。

    “医生说查不出什么毛病,估计就是普通的虚弱,应该不是学业紧张焦虑……?”

    “不是。”

    “我想也不是。所以,发生什么事了?”他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坐在窗帘下。

    “没有。”他不愿说。

    世微转达医嘱,“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直到确认一点事没有才会让你出院。”

    “有多久了?”

    “一周了。简直不敢相信,让我们担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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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都没有死过,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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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桡——”

    “什么?”

    “我想并没有事。”

    “哦,那就好。”

    “叔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阿桡是怎样的人?

    从来不为自己辩解,不会追究任何好与不好的误会。即使自己是失却利益的一方,她也一概不理会。别人对她的赞美和谩骂,她不当回事的。前头,碰上下雨那就撑把伞,遇到塞车那就乖乖等候,好像竭力将自己藏于众生之中,应时应景而生。她生来这样,什么都很随便,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到时再办,如此如此。

    他想,阿桡真是个悲观的人哪。

    何以会有这样对人世周遭不热衷的人存活着,那不是很辛苦吗?

    『阿桡,是何人?』

    隔周的周一,例行升旗仪式。沧辑没有来,阿桡已意识到他不会再来。偌大的操场,解散的学生们从她身前通过,她时有那么些迷失。昭英看到几要被别人撞倒的阿桡,她正要行动,视线被挡,江建从她旁过,“都喊解散了,愣在这干嘛?”一面顺手推了她一把,昭英再回头时便看不到阿桡。

    沐篁挤进人群,抓得她,走出。擦过很多人,阿桡想学校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学生,地上斑斑驳驳的阳光,稀疏的有些好闻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么多人影晃,也不散开,是不是出不去了?

    放开了她手臂,两人站在操场外的看台上。沐篁什么都没说,他不会告诉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是他将桥上不省人事的沧辑送回了家。沧辑被带到了a市,依然沉睡不醒,他都无法从沧辑那里得知究竟发生何事。

    他也不会说他故意带着阿桡从最密集的人群中穿出来,那种夹着要取代什么的野心与私心。不等阿桡,沐篁大步迈上三级台阶,从另一方跳下,往教室去。

    晚课开始二十多分钟,阿桡没有出现,昭英看了一眼她空着的座位,外头已经漆黑。她有些担心阿桡,又想着自己真多事。明明对她说过那些话,怕是再不能与她有个好问候的。她也知道,她与阿桡,是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不是她能够踏入的。

    她似乎没和杜沧辑说过话,而且她也认定了,有些人即使有长久地在一个地方,但也如同从没有经过这个地方。她和他们就一定是这样。

    阿桡以后是什么样子,昭英都不会意外。一定有一个这样的区域,区域内的人都知阿桡都爱阿桡,而这个区域之外,没有阿桡的位置,没有人识得她。

    杜沧辑不会是这唯一的区域。

    昭英儿子十岁生日时,她带着他随母亲去临近城市的道观里拜菩萨。算命先生说儿子是观音之子,哑母信这个,这是要让观音见见自己的孩子。昭英抬头望着观音像,不知因何想起了那个姑娘。

    大慈大悲,且佑阿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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