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室外,冷风扑面,陈康容哆嗦着好冷,套上衣服连帽。冬天迅即而来,节日一个接一个,学校外但凡能塞人的地方,都是一窝一窝结群聚会。“我们都是一样窝里生的混蛋小崽,”陈康容不禁哼起歌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有酒还复来。”

    进去时四面热浪袭来,一身爽,陈康容跳到郑小钧的卡座,扫了一圈都是熟人……不全是……没有认出骆寂然——(妆容)可爱到没有认出来。

    换了dj打碟,场内气氛高涨,一个个都起身围聚中央。人挤人,身擦身,甩头摇手扭腰,纵意忘我。杨林寂然手拉手面对面,滑稽地跟着摇摆,笑容绽放。突有人从中截断,推来挤去,两人就被挤散了。

    身处喧嚣,而世界依旧很静。

    他撩过她乱到脸上的一撮发,手在后颈处停留,护住了她,护住居无定向的她。她面无悦色面无惧色,仿佛多年相识老友已融合成为一个个体那般美妙,她觉得妆容(可爱)是个奇妙的东西,自己也变得可爱起来。

    灵魂似已脱离,到了那个很静的世界。世界还很白,光太晃眼了。内心的怂恿与内心的拒绝,在无声对抗。

    留下此身,擅自握住了他。

    肉身在此,而灵魂孤苦无依。

    他觉得旧疾复发了,痛苦临身,纵情欲望也无法缓解痛苦。他的世界不够亮,看不清进进出出的人,一张张的脸如何做作如何丑陋,他们都名曰美丽。

    她一定窥视到了他的本身,她临危不惧。

    陈康容从没见过这样的世界,天地很近,目之所及它无所及。生活在这里,一定太寂寥了。他在这个空旷的很静也很白的幻境中,流下了眼泪。

    痛苦渺小不堪,吾身狂人之爱。

    骆东城和方圆都是b城人,按照地方风俗结婚。年前的寒假,寂然跟着村中妇人们一起忙里忙外。去山下村子接新娘,一路放爆竹的事儿都差点轮到她来。新娘打一把红伞,一行数人都是东城亲朋好友,大都相识,懂得搞气氛,路上并不闷,不觉转眼就到。在这边过完年后,两位新人便去方圆家。摆酒席剩下很多鱼肉食物,虽然分了给邻里,也还是剩好些。对于餐桌上天天都吃一样,晨晞已经很埋怨了。

    寂然去喊晨晞吃饭,无人应,她推门进他房间。房间出乎意料的整洁,因为结婚而添的各种什物统统收进了寂然的房间。原来男孩子的房间是这般,因为意识到晨晞是高中生了,寂然因此有了异样的感觉。

    墙的一面是实木打成的格子架,骆寂然走近,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旧本子。

    她怎么不熟悉呢?这是她小学时的画画本。那时骆东城给她买了一盒蜡笔,她就是用那些蜡笔画的。整一本画画本,每一页都被老师打了优。她捧着,轻轻地,一页一页翻。

    教室里的旧钢琴,临摹大师的虾,兰花,枫树,地上的黄叶,棉花树,水井,打糍粑的石缸,板车,扇车,煤油灯,稻穗,鲤鱼,雏鸟,小黄鸭……

    画棉花树的那次,因为少了种颜色,姜尚借了只蜡笔给她,一只被自己用小刀刻了字的蜡笔。寂然瞅到那个蜡笔盒,兴许那只蜡笔也还留着。寂然一边翻一边想,自己小时候是喜欢画画的。现今不知道喜不喜欢,但一定是不会再画了。

    过年时摆出的食盒,每一格不同的糖果零食,年年无差别,但总是看着别人家的食盒既丰富又好吃,因此知道了巧克力可以是各种形状的。

    纵横交错,犹如水墨画一般明澈的田地里,齐整铺陈的绿色小苗,稀稀疏疏地;春风吹过时,就像涂了层灰色阴影,水面反光又将这层阴影烘托成透明,愈发地水墨沉韵;只可惜蜡笔凝固了墨的残响。

    深冬天地素然,路边积雪的菜地里,可见大朵大朵簇拥的白菜皆是饱满油亮。但当时其实是想表达出“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样的意境。

    自古被称作村庄出入口的林子下,必经的一座石拱桥。想必早流水干涸,石头裸露,长满了青苔泥。

    院墙脚下大大小小的缸,并没有什么用处,就这么堆着。雨来时,唯有这里深深浅浅的声音与一圈一圈漾开的波纹格外清奇,幻想里面其实住了老成精的小妖怪,你看不到妖怪,但突然蹦出的青蛙能把人吓得失魂。

    躲在茶山丛中,雨把人浇得湿透,昏天暗地,就要被什么给吞噬。披格子雨布戴竹编斗笠,农耕男女已是童年印象。但觉得这顶普普通通的斗笠,是画得最认真的。因为见识过剃竹样模一根根编织出来的斗笠,日晒雨淋,反复戴又反复补,可以用很久用好几辈子的。

    但是这一刻或那一节课,很久或是一辈子,都是无法丈量的。骆寂然心无标准心无刻度,她含糊不清,因怕自己太过敏感又太过迟钝,凡事都留了余地,这余地便自觉越留越大。

    多么喜欢,喜欢到整个脑子被他拿走了。

    喜欢,当然喜欢,同处或言语都不过不讨厌而已。

    不喜欢吧,肌肤相亲,竟没有一丝欲望被满足的感觉。

    陈康容是4月1日的生日,自从偶像在这一天自杀后,他的生日就变成了3月31日。进大学的第二年,在学校和同学一块过生日。并没有说自己从医院逃出来的,吹蜡烛许愿吃蛋糕还喝了酒,算是他这些年来的极度破戒。他拿着手机,说打个电话,就出去了。身边的同学没能拦住他,电话通了之后,还甩开了搀扶他的女孩。

    “骆寂然……”他并非不清醒,“你居然会接电话。”

    “为什么不接?有事吗?难道又要补习?”

    “哈哈哈,我难道就只能找你补习吗?今天我生日你怎么没有来?”

    “哦,生日啊,没有空,刚刚上完课出来,不过……”寂然停下脚步,“生日快乐。”

    “哈哈,你能不这么和我说话吗?”

    “不,我跟所有人都这么说话的。可能电话声音听起来不大一样吧,但心意实实在在。”

    “骆寂然,你不会恋爱吧?”

    寂然再度停下脚步,电话里是陈康容的声音,“我说的‘不会’指的是技能方面。啊,怎么说呢?可能是反射弧很长很长很长,对感觉非常迟钝,等感觉来的时候,已经是光年以前的事了。啊!哎呦!见鬼!哇啊!”

    陈康容啊呀叫喊的摔倒声响传来,寂然一阵惊,“陈康容你在哪?”

    陈康容抬头看了看,说,“月亮底下。”

    寂然抬头看天,月亮如盘,正当空挂着,寂然挂掉电话,跑了起来。陈康容听到手机被挂断的一声,不禁哼笑。不能说他没有期待,但他其实不抱有什么期待。他站起,走到附近的一张长椅上,看一眼月亮后,敌不过虚弱的身体想要休息一会,便躺下了。

    骆寂然轻轻扶起他,在长椅上坐下后,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腿上。

    她触碰到他,指尖轻微停当他的脸上,好像哭了。

    流泪是没有声音的。它不是呼吸不是脉搏,是非常死寂的一个神经动作。她笑,也可以是无声的。这个沉默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也令他无法打破时光静止的这一秒。

    她低头吻在他的脸上,喃喃自说,“月亮可难找了。”

    她不会爱他,同时告诉他,他也不能。

    他被她扔在月亮底下,夜里非常冷,湿气灌注体腔,侵蚀着他的身体。他难受死了,难受到想要把骆寂然打一顿,把她打醒打到开窍。她怎么这么无情,而他怎么又这么无能。

    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还想再找你帮我补习——说是心愿,够没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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