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序心烦意乱地回到研究生宿舍,一打开寝室门,对着满屋子早就习以为常的摆设和布置,突然间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切看起来怎么这么死气沉沉?一点生机和活力都没有!我怎么会容忍自己一直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的?

    如果寝室里的那些静物会说话,一定会诘问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若真有个人这么问他,他自己只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局者迷,他现在深陷在一种烦乱得似有百爪挠心的情绪里,无法正常发挥大脑的分析功能。旁观者清,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为女孩子意乱情迷了,但他绝不会承认,他的骄傲不容许他把他看不起的女孩作为感情的对象。

    他走进去,从身后关上门,马上又感到一种仿佛置身孤岛般的荒凉寂寞潮水般席卷而来,使他几欲窒息。

    ——是不是室内光线太暗的缘故?他不肯正视内心的欲.望,在周围环境中拼命找借口。他看了眼闭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这窗帘于是成为他此刻发泄的对象。

    只听哗啦一声,帘轨的吊绳被他扯断了,整匹窗帘掉落了下来——这可是他当初亲自动手缝制出来的三层厚布幔窗帘,花费了他一整天的时间。之所以特意用了三层布,为的就是要隔绝外面太过明媚的阳光和笑语喧哗,二者都会打搅他用功。

    窗帘掉下来的时候顺便带翻了窗台上的漱口杯,于是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是对他的嘲笑:“人若要自寻烦恼,必能如愿以偿!”这是网上最近很流行的一句话。

    唉,他叹了口气,的确是自寻烦恼!他无可奈何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牙膏牙刷,放进杯子重新摆好;又把窗帘重新挂上去,下定决心恢复常态,再不要心猿意马。

    他坐到书桌前,伸手从书架上抽出最厚的一本,这本艰涩的全英文学术著作他已经啃了有一个多星期了。他打开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摊开在桌面上。

    十分钟过去了,他发现他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同一个英文句子他反复看了十分钟,却对这句话的意思依旧茫然。他讨厌这种无能的感觉——其实是神思不属,断然放弃,合上书重新束之高阁。

    看来是没办法专心学习了,但总得做些什么吧,不然心里不得安宁啊。

    他打开了电脑,打算上上网转移一下注意力,正踌躇着去哪个网站好,一眼瞥见了收藏栏里桐的微博主页。

    他忽然意识到,他冷落了桐的微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点开了桐的主页。桐是他高中时期暗恋的对象,早在高中毕业就去了国外念书。虽然明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关注她。毕竟,这是他至今为止唯一一次的恋爱,如果暗恋也可以算恋爱的话。

    桐是公认的天之骄女,不但学习好,而且多才多艺,加上靓丽的外表和大家闺秀的气质,堪称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典型。

    事实上直到现在,桐也依然是他心目中最优秀的女生,无人可以超越。这不仅是因为她高中时就被一所世界top5名校以全额奖学金录取,还因为她有那么一种本事,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比别人好,就连多数女生都不擅长的体育,她也出乎意料地擅长。

    穆序曾与她在网球场一较高下,连穆序都感到吃惊的是,她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竟然有那么惊人的爆发力。开始穆序看她一个柔弱女子还有意相让,到后来硬是被她威猛的扣杀逼得不能不全力以赴。

    桐时常在微博上发一些与男友的合照,起初看到那些照片时,对穆序而言真是不小的刺激。但他就好像有潜在的受虐倾向似的,那段时间里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地点开她的主页,直到把每一张照片都看得神经麻木心如止水。他慢慢地接受了桐和他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这个事实。

    心里其实很清楚,他是以一个loser的心态退出了,他认命了。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于是对他而言,只要看到她最近的样子,只要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他爱过的人,就足够了——这世上有多少人得到了爱情呢?还不是大把的人活了一辈子到死都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么?

    他大学期间原本有机会出国,而且成功申请到桐所在的那所学校希望很大,但他放弃了。他对出国没什么兴趣,除非那个地方有他的牵绊,于是乎他选择了保研。

    今天桐又在微博上面秀恩爱,贴了好几张跟她男友一起打网球的照片——偏偏是打网球!好在,穆序已经具备免疫力了。

    “棋逢敌手,球逢对手,人生一大乐事也!只有两个旗鼓相当的人,才能一边做各自最好的自己,一边共同创造精彩。”这是桐充满自信和春风得意的文字,说的既是打球,也是感情和人生,非常能体现她独立聪颖的个性。

    穆序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点开评论来,果然下面叫好声一大片。他虽然从不给她的微博点赞,但哪一回不是把那个赞字写在他脸上?写在他眼睛里?

    旗鼓相当——这个词说得好,穆序暗忖,在如今“男女平等”已然成为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时代,真正有发展前途的情侣,必然是具备高手对决条件的两个人,男女之间差距太大的话,就像——就像殷漠和他女朋友……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殷漠两只强有力的胳膊高高擎着美浓的那一幕,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瞬间又变作一团乱麻。

    怎么兜兜转转又绕回到郑美浓身上了?!这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无视他内心的需要了,因为他发现只要一回想起那个画面,他心里就会升腾起一种热切地渴望,渴望在那个娇小的身躯下托着的,是他自己的一双手臂。

    这个想法几乎使他丧失了对自己的判断力,他对自己甚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就好像他身体里边一直潜伏着另一个自己,长久以来得不到释放,而今天早上的这一幕终于触动了释放的机关。

    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一直以来他那么钟情于桐,却从没有对桐产生过这样的感情冲动。哪怕是在微博上看到她穿泳衣的照片,他都没有想入非非过。桐的身材比美浓好,人长得也比美浓漂亮,把她俩放在一起一比较,简直就是马太效应的一个非常生动的说明。

    必须承认,如果桐和美浓同时站在他面前让他选,一定还是会选桐的。这么一想,他稍稍安心了一些,然而心里边却有个声音在说:“这是你的理智做出来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你到底要听谁的?”好像他身体里真有另一个人存在似的。

    这下他更加困惑了:为什么自己的心和自己的脑子打起架来了?

    都说爱由心生,既然他心里选择的是郑美浓,莫非真的对她动了感情?抑或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也就是所谓的“激.情”?现在的人已经不懂区分激.情和爱情了,但爱情里面必然有激.情的成份——

    如此说来,如果对桐的感情是爱情,为什么对她从没产生过对美浓那样强烈渴望的感觉?哪怕是最初看见桐的时候——话说最初看见桐是怎样一种感觉呢?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觉得印象十分模糊,他归结为这是由于他一向看重女孩子的内涵胜过外表的缘故,谁能凭第一眼就看出一个人多有内涵呢?

    那么,问题又来了,郑美浓那么没内涵的人,而且她什么都没有对他做过——没有勾.引他,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她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这个人的存在呢,他却仅凭一面之缘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她了!

    不过,他现在关心的不是他对郑美浓是怎样的感情,他急于想搞清楚的是他对桐到底算不算爱情,他越来越不能肯定了。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假如郑美浓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自己会去追她吗?——多半不会。为什么非得是别人的女朋友,他才特别想要据为己有呢?

    他确信他并不是那种喜欢夺人所爱的人,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殷漠和郑美浓这一对,大学里出双入对的太多了,他对他们却从来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觉得他们这一对对的虽然做着恋人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情,却总像是缺少了一种类似“灵魂”的东西,仍然只能算是“纸上谈兵的恋爱”。

    殷漠和郑美浓这一对似乎不太一样,他回想着昨天和今天,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特别令人向往的交流,已经超出了一般的情侣,使男生们看了都情不自禁地想要变成郑美浓的男朋友,女生们看了情不自禁地想要成为殷漠的女朋友。

    他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出现裂痕。往往就是这样,在别人看来羡慕不已的亲密关系,其实正在悄悄走向终点。

    电脑的屏保图片跳出来了,他赶紧动了一下鼠标,桐的微博主页又出现在眼前。

    这回,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张以前的照片上。照片里,桐和她男友并肩站立在海边眺望远方。两个人的背影都是那么挺拔那么傲岸,仿佛两棵并肩站立的树,让人不由得想起舒婷那首相当有名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用这句话来形容殷漠和郑美浓似乎很不合适,恰恰相反,郑美浓倒更像这首诗一开始就否定了的“攀援的凌霄花”、“痴情的鸟儿”——然而,又不完全是,或许只是看起来很像。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人置身于优越的环境中,就像桐那样,而且事事顺遂,春风得意,要求她做橡树旁边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实在是太容易了——锦上添花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雪中送炭。在顺境中,似乎任何美德都变得唾手可得,从善如登不再是事实,也因此顺境中的美德总给人一种苍白的印象,甚至有做戏的嫌疑——大概美德这种东西,天生只能在苦难中彰显吧。

    ……

    在这纷纷扰扰的万千思绪中,他最后竟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他已经不止一次做过这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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