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那时候总认为感情能一生一世,可不曾想,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一切戛然而止。

    第二天的暴风雨来得太快,何美景去医院探望奶奶的时候,她的病房外已经围满了人,而里面传来父母激烈的吵架声。何美景知道他们一定会吵,只是不知道母亲连瞒一天都无能为力。她钻进房,顺手关上了房门。

    父母见她前来,立刻自觉地没有再吭声。

    小时候父母偶尔也会吵架,可从来不会当她的面吵。也许全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儿女,害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她的未来。可是从来没有父母会想到,刻意的隐瞒比当面吵架,其实更伤人。

    这个房间是两张床位的病房,另一张床没有病患空在那里。她把手上提的水果放在奶奶病床的床头柜,坐在那空的床上沉默不语。

    所有人都没有再吱声,连打吊针的奶奶也睁着迷茫的眼安静而陌生地打量病房里的人。时针一分一秒在过,这样的安静在这个家庭前所未见。

    不知过了多久,林意如率先打破沉默,“现在应该怎么办?”

    何世仁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攻击性极强地吼,“你他妈告诉我,现在要怎么办?我妈在精神病院被人虐待成这样了,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林意如好不容易平静下的火气倾刻爆发,也不再管女儿是否在这里,指着床上的奶奶对着何世仁大吼,“如果不是我,她都给人虐待死了,我是好心想接她回来一起住。再说了,你妈被人虐待你拿我发什么脾气?以前她怎么对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你说到点上了!你就是还计较以前那些芝麻事,所以把她扔在精神病院故意让人虐待。什么好心想接她回来一起住,我看你现在一定在心里偷着乐,在想大仇已经得报了。”

    “何世仁,你家姓赖的啊!你什么事都赖我头上?我想她被人欺负?我想她被人虐待?她被人虐待成这样我也很难过,可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你说不关你的事?”何世仁气急攻心,高高扬起了手掌,做势要打下去。林意如睁大眼盯着那拳头,心里伤心却把胸狠狠一挺,咬牙切齿地说,“你打,你打下来。你要不打就他妈不是个东西。”

    话音刚落,“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

    林意如摸着火辣辣的脸,不敢思议地盯着他,她的眼神陌生得仿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结婚这二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这世上的夫妻不可能没有吵架的,偶尔两个人也会大吵,可最后都是他来哄她。因为他知道她性子烈,几乎是一根筋走到底,所以每次都是他选择退让。

    可是今天,他竟然动手打她。

    她眼眶一红,硬生生憋住泪,态度更强硬,“我从来不觉得我有错,既然你觉得你妈被人虐待了,而罪魁祸首是我,那我们离婚。”

    “离婚就离婚,我告诉你,我早就想跟你离婚。”

    “我也早就不想跟你过了,自从你那天去看了你妈,整天跟我吵离婚。你真以为我没有了你会死啊?行,现在就去离婚,谁不离婚谁就是王八。”

    “好,现在就去。”

    “啪”地一声又是剧烈的摔门声,病房里的喧闹立刻归于死寂。

    何美景在这场争吵中没有说过一个字,因为太多例子告诉她,父母在小时候或许因为儿女而忍耐,会把离婚搁浅。可是一旦儿女成年,再也没有人会管她的感受。所有的大人都喜欢把婚姻当成玩偶操纵,喜欢告诉自己的孩子,你成年了,承受能力更强了,所以必须支持父母的决定。

    离婚的父母一根筋地认为伤害已经降到最低,却不知这种肆意的决定不管儿女年纪大小,永远都只能是刀子捅进心脏。

    林意如在家里拿出户口本翻开,自从美景嫁人,户口已经转了出去。所以这本子上只剩下两页,一页属于他,一页是她的。她原本以为残生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足以,可现在看着真有点可笑。

    什么爱情婚姻,原来随着时间的消逝,不值一文。

    何世仁紧随其后进房翻出身份证,甚至连两本结婚证都翻了出来。

    他说,“再不快点民政局就要下班了。”

    她没有做声。如果他现在肯道歉,她可以不去离婚,可以不计较刚才那一巴掌。

    他看着不动声色的她,心里明白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离婚。毕竟是相处二十几年的人,他太了解她性子,可是刚才的话已经说绝,况且他母亲现在被人虐待成那样,他余火未消。于是他捏紧手上的证件,说,“我在外面等你,你动作快点。”她的那丝眷恋终于消失殆尽,合上户口本,面无表情地立刻跟了出去。

    两个人在花园路口叫了计程车,坐在计程车,她一路都沉默不语。

    他却还在骂,“这二十几年,我已经忍够你了。”

    也许这世上所有的夫妻要离婚的时候都不会冷静,都会细数对方的缺点,拿出最尖锐的刺去攻击另一半。

    她也还击,“你以为你好?这二十几年来,你有做过一点家务?整天说男人赚钱女人持家,你赚了多少?这么多年我跟着你省吃省穿省用,我到底哪里让你忍受了?你到底凭什么说忍够我了?”她想起刚才那一巴掌,火焰沸腾地吼,“你凭什么打我?你有什么理由打我?”

    他也咬牙切齿,“我凭什么打你?因为你不孝!”

    她咆哮,“我还要说你不是个男人,不是个东西,我还要说你没事就出去鬼混,随便跟别的女人睡觉,老脸都丢干净了。”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凭什么污蔑我?”

    “那你又凭什么污蔑我?”

    “你不孝!”何世仁气不打一处来。

    “你出轨,出去鬼混。”林意如蛮不讲理,完全让火气蒙蔽了思绪。司机实在看不下去,故意鸣喇叭,两个人瞥了眼前座的司机,这才冷静下来,他们达到了共识。

    既然要离婚了,又何必在外人面前出丑?

    计程车一路毫无阻碍地到了民政局,一路顺畅得让林意如感觉忧伤。二十几年前,这里并不是城市,而是农村,那时到处都是泥巴路,一望无迹的耕田,四周的建筑几乎清一色的瓦房土房。而她结婚那天,坐着少有的拖拉机,头上戴朵大红花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跟着他到民政局来。

    那时候总认为感情能一生一世,可不曾想,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一切戛然而止。

    她伤感地看着民政局,艰难地抬起脚走了上去。民政局里离婚潮比想像中多,到处都是中年夫妻在办离婚手续。两个人错愕地盯着那一大堆离婚的人,也加入排队等待的行列。何世仁心思复杂地瞥了眼身旁枯坐的人,客气地问,“要不要喝水?”

    她说,“好。”他起身的时候,她又吩咐,“你胃不好,不要喝冰水,温水就好了。”

    他轻轻怔了怔,应了句,“你胃也不好,也喝温水吧。”

    她眼里猛地又一热,只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别的地方。不算宽敞的地方不少夫妻吵得面红耳赤,更有夫妻吵着吵着扭打到了一起。民政局四五个工作人员忙得焦头烂耳,人群中有人在大声讲电话:“我还没有离婚,因为高考结束了,离婚潮来了,所以现在挤满了忙着离婚的人。”

    夫妻夫妻,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我嘴里念着你的名,你身上挂着我的姓。

    这才是夫妻。

    一旦离婚,什么都不再是。

    他给她端了一杯微烫的水,她握着那纸杯,还是拉不下脸来求和。其实这件事说句对不起就能过去,可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错。

    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她们办手续,手续的过程很顺利,工作人员问了句:“为什么离婚?”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性格不合,难以维系。”

    工作人员看了眼别的地方还在争吵的离婚夫妻,说,“你们不像性格不合啊,真考虑清楚了?”

    两个人都迟疑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都在祈望对方能先说不离婚。

    最后还是林意如先说,“同志,我们都考虑清楚了,直接就离婚。”她是让架上砧板的人,与其尴尬,不如痛快结束。

    离婚证很快颁发,她跟他各自拿了那本火红的本子,出民政局的时候不再同路,一前一后走。她盯着离婚证,摸出手机打给何美景,她说:“美景——”声音微哽,“爸妈离婚了。”话音刚落,憋了半天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第一次这样不顾形像在大街上掉泪,在众目睽睽下情绪崩溃。有人说生孩子的阵痛已经是人类极限的极限,可是她是一个连生孩子都不曾哭过的人。

    她问,“你以后是跟妈住,还是想跟爸住?”

    何美景什么也没说,直接挂了她的电话。

    她听着那头的茫音,眼泪珠子似地披下脸颊。她知道女儿在生气,可她也没有办法。两个人都是要强的人,平时他让着她哄她,可现在他连一步也不肯让。

    或许她个性要强,可她从始至终不觉得自己不孝,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且他怎么可以动手打她?婆婆被人虐待了,她也很伤心难过,可是他怎么能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如果一定要追究,她跟他都有错。

    她错在计较那些往事,而他错在当了个缩头乌龟,缩着那头就自以为能天下太平,缩着那头就以为当双面胶的日子能结束,结果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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