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历史,办事处创立迄今,接待过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也不过是子公司下属乙级省公司的老总汪懿珉。

    皇上要来视察办事处的消息,也是汪懿珉通知主任的。通知下达得极其突然。汪懿珉已经陪同皇上出发了,几小时内就到。

    主任等不及自己血压平复,便豪气万丈、拿腔作势地给另外三名“难友”开动员会。

    主任越说越远,动情处,竟泪湿双目。主任说,皇上来临实乃在座诸君的光宗耀祖的大事,就算仅仅留下一张同皇上的合影,各自往家里最显眼处悬挂,对自己子孙指点着说及往事,那时你们的人生将是多么完满和幸福。

    “贵人踏贱地,太好了!起死回生在此一役!”主任最后的半句话,平地拔葱升了八度。

    “啧啧,主任这把嗓子,不唱晋剧可惜了!”武树斌赞叹不止。

    “大老板来了,主任站门口唱一出儿,咱们就起死回生啦。”张勇喜不自胜。

    “唱什么呢?”武树斌兴致勃勃地追问。

    “空城计。”张勇答。

    “诸葛亮。哈呀,诸葛主任!”武树斌笑得扭歪了鼻子。“我是老军甲,李蓓蓓是老军乙。”

    “爷是司马懿……”张勇指着自己说。两人高兴地舞着手中的扫帚,对打起来。从办事处里头,打到外头的街面,越打越高兴,越跑越远,最后竟一齐不知所踪。

    主任冷冷看着那两人演戏。两人一跑出去,主任便对蓓蓓狞笑道:

    “看见了吧?这就叫做,死狗扶不上墙。等皇上来了,大大肯定了咱们的工作,我倒看看那会儿,这两个社会渣滓能再怎么演。”

    “可是,我也觉得您过于乐观了。”蓓蓓一边擦玻璃,一边忍不住说。

    主任伸手指着李蓓蓓骂道:“你也是没出息的东西!不是孔明施妙计,周郎安得逞才能?瑶琴三尺胜雄师,诸葛西城退敌时!哼!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蓓蓓听见主任的声儿变小了,她便停下手里活,看看他在干什么。只见咱们办事处的诸葛亮,他那么胖大的身体,竟然无比灵活地缩进小办公桌下面擦拭着,他脸憋得通红,嗤嗤喘粗气。

    办事处的诸葛亮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又踩着椅子擦门框,就差把门口松树的松针挨个擦一遍了。

    大扫除刚一结束,那两个人渣便跑回来了,就像算准了似的。

    纵然有人说了许多风凉话,有人毫无信心,然而皇上没来,办事处里谁也没有主动离开。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好一阵,所有人都饥肠辘辘,苦苦地、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突如其来地,张勇说:“汪懿珉肯定带大老板吃饭去了。主任,你给汪懿珉打电话问问呗?”

    可是主任不敢打电话。武树斌愤愤地说:“哪能让大老板在路上饿着呢?他们肯定吃饭去了!我不等了。我要去吃饭。”

    张勇劝主任还是问问汪懿珉:“要时间还长,我们先出去,点补些吃的。大老板来了,一看咱们精神饱满,红光满面,说不准一高兴就不裁咱们了。”

    然而,主任还是不敢打电话,但也没阻拦任何人去吃饭。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去吃饭。

    约莫下午三点钟,省公司的一辆奔驰600突然刹在门口。省公司的总经理汪懿珉跳下来,急忙招呼他们出来。

    主任和饥肠辘辘的手下们连忙在门口站成一排。张勇和武树斌这俩平日里冷嘲热讽、什么都不信的,不知是饿还是紧张,竟然哆哆嗦嗦,含胸低背。

    汪懿珉不知为何,竟走过来站在了排头,就像敖广率领着虾兵蟹将。

    他们都战战兢兢地偷偷往车里打量。队尾的李蓓蓓虽然尽量要表现不卑不亢,自信大方,却也忍不住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也使劲往奔驰车里窥。

    汪懿珉的司机,今天居然也穿着深色西装,还打着红领带,发蜡跟车漆一样亮得吓人,还戴着白手套!这中年司机平日极尽油滑,公然以汪懿珉的心腹自居。今天,却保持一种训练有素的木然不动,双手依然规矩地放在方向盘上,嘴里常叼的牙签也消失不见,紧张的眉宇似乎在说:无论后排的大老板们谈什么、做什么,都大可不必顾忌他的存在,他优异的职业素质保证他决不会泄漏出去半点。

    这时后排遮阳帘降下来,车窗随后降下。于是后排那人慢慢转过脸。他很不耐烦地打量铁皮屋的门脸,郁闷而困倦的眼睛又扫过几名员工。很显然,他极其鄙夷,这些都让他感到索然无味,甚至还有些嫌弃。而他最嫌弃的人,似乎就是队尾的李蓓蓓。

    当这个男人不再把他鄙夷的视线投向他们的时候,李蓓蓓就涨红了脸。她带着一种失望和惊异的神情,直视他的侧影。这一时刻对她非常恐怖,她都没有力量掩饰。

    此时,这男人的脑袋上并没有戴那顶帽子,后脑勺也并没有那撮翘起的毛了。

    车窗徐徐升起来。

    省公司总经理汪懿珉有点尴尬、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有点惋惜和同情地看了办事处这队人马一眼,他慌忙跳上车,坐在司机旁边。司机显然心领神会,目不斜视,一溜烟就把车开没影了。

    完了!

    一瞬间,办事处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团结和亲密无间。所有的罅隙都消失了。然而,每人心里都明白,这次真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办公室炉火已经渐渐熄灭,大家也懒得往里添炭。

    张勇和武树斌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没有打招呼,便默默离开了。

    蓓蓓只担心,该怎样跟母亲李太太解释。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工位的便签纸、水杯、台历,她轻轻拿起自己转正时张勇和武树斌送的塑料狗,他们还在底座上写着“这是李蓓蓓小朋友的狗窝”。

    蓓蓓沏了一杯绿茶,端给垮在专用大转椅里的主任,问主任是否需要帮他买份盒饭回来。

    主任像是听不懂了,只管呆呆地望着屋里的什物。

    办公室里这些家具、办公设备,桩桩件件都是省公司淘汰下的。六年前,主任向老汪讨要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可怜的一笔经费,建立了这间不受人待见的办事处。现在,这些东西就要去往它们本该去的地方了——废品回收站。

    蓓蓓决定出去买两份盒饭回来。她正要走,主任突然叫住她。

    主任有点尴尬地提起,司机早前跟随汪懿珉来办事处,曾追着问武树斌“那女孩有没有男朋友”。

    李蓓蓓明白,主任巴望她找司机打探打探,皇上在车里说了什么。

    于是她遗憾地回绝主任:“不用指望我了。我一直没搭理他,现在想施美人计也晚了。”

    主任直盯盯地注视李蓓蓓,他用眉毛和脸蛋把眼睛挤得极窄小,只在皱纹堆中露出一星眼珠子。仿佛他刚刚告知她一件秘密,事关她身家性命,而他自己因此也深陷危机、命悬一线,他默默恳求李蓓蓓可怜可怜他,与他并肩对敌,渡过难关。

    “主任,您醒醒吧。”蓓蓓温柔地说。“咱们这次真的完了。我去给您买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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