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皇后自得到主持顺妃葬礼的圣令,便将大小事交给了锦云,自己则习惯临窗坐着,闲散地望着天上的云,漫不经心地看着忙碌的太监宫女。

    即使一连数日乌云群集暴雪不止,她也能露出浅浅的笑。那些匆忙穿过院子的宫女太监瞥见叶皇后正笑瞅着自己,吓得忙跪下。

    只有锦云明白,主子又回到了少女时候。

    那年,主子还未入宫。那时,叶皇后还是主子的姑母。

    皇帝牵着叶皇后的手,坐着龙辇离开叶家时,回眸对跪送的人微笑。当时,主子顽皮,不把礼仪放在心上,在跪着的群人中,昂首直视皇帝的眼。

    一个小误会,便令主子欢呼雀跃。

    主子扯着她的手,兴奋地说道:“锦云,陛下对我笑了,只对我一人笑了。陛下是喜欢我的。”

    她不忍令主子失望,笑着说道:“是啊。似主子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子,哪个男子能不爱呢。”

    主子却撇嘴丢开她的手,不悦地说道:“普天之下,哪个男子能和陛下相提并论!”

    她忙纠正道:“陛下是天下最特别的男子,主子是天下最特别的女子。”

    主子却不禁叹了一声:“可惜,陛下是姑母的。”

    她反握住主子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令主子开心。

    主子猛然道:“这辈子,除了陛下,我谁都不嫁。姑母那么疼我。我跪着求她,她一定会同意的。”

    坚信的神情澌灭,主子的眼神迷离而又忧伤。

    “一定会的。”她轻拍主子的手背,如此安慰道。

    那时,她便如此临窗坐着,脸上挂着旁人不懂的浅笑,完全沉浸在想象的幸福里。

    人人悄声议论,叶家的女儿魔怔了。

    主子不睬这些风言风语,只是与她相视一笑,共享秘密的快乐。

    提亲的人几乎要把叶家的门槛踏破了,主子却对那些世家的青年才俊瞧都不瞧一眼。

    “不能嫁给陛下,我愿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伴一生。”主子决绝的语气,恍若荆轲易水离别。

    她看得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世事难料,主子的姑母旧疾突发,带着未能给皇帝留一儿半女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主子自然而然地成了新的叶皇后。

    “锦云,我最近常常不禁回想往日,反倒觉得现在不过是场梦。我真怕梦醒的那一天。”叶皇后苦笑,拉着锦云的手坐下。

    “主子切勿心忧。陛下这次是真的变了。”锦云捂住叶皇后冰凉的手。

    “希望如此吧。”叶皇后努力笑,却失败了。

    顺妃的葬礼那天,细雪纷飞。

    各路妃嫔中,静妃来得最早。她远远地见锦云拿着名册坐在檐下,忙小碎步上前,对锦云深深的一礼。锦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在名册上打了个勾。

    灵堂设在檐下,棺材停放在院中,白布与雪花混同。

    静妃完全无视雪地的泥泞,噗通跪在地上,喊了一声:“好姐姐,你走得真急啊!”

    “不得吵嚷!”锦云厉声喝道。

    静妃不敢再哭喊,将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泪水却不停洗刷着瘦俏的脸颊。

    其它妃嫔陆续来了,脸上多带着事不关己的笑,凑在一块儿饶有兴趣地斗嘴闲聊。

    静妃不愿在人群里现出悲伤,擦净眼泪,看着灵位发呆。

    叶皇后是最后到的。她端坐在凤辇上,被太监宫女和禁卫们簇拥着。

    妃嫔们齐跪在地上,喊道:“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吉祥千秋。”

    叶皇后平淡地说道:“平身吧。”

    众人才敢起身。

    锦云将名册递了上去。

    叶皇后看了几眼,不悦地问道:“独少了熹妃?”

    “熹妃说,怀有龙种,不敢擅动。”锦云提高嗓门说道。

    叶皇后坐下,厉声道:“周彪,务必把熹妃请来。”

    一个健壮的太监应了一声,领着几个禁卫远去了。

    叶皇后扫视众妃嫔,说道:“同处在深宫,同为陛下的女人,就应互敬互爱。好姐妹不幸离世,众姐妹应当高声痛哭。凡不痛哭流涕者,杖二十。”

    众妃嫔为难地互看,却无人领先。

    “哭!”锦云厉声喝道。

    静妃哭着喊道:“顺妃姐姐啊……”

    其他人有声无泪地大哭起来。

    叶皇后左手托腮,眉目含笑地望向虚空,像在听世间少有的美妙曲子。

    不多时,两个禁卫拖着熹妃来了。周彪趋步上前,说道:“禀皇后娘娘,熹妃已带到。”

    熹妃的头发散乱,俏脸上赫然几个指印,衣服被扯破了几处。

    叶皇后怒斥道:“熹妃,你无故不来,又如此失仪,该当何罪?”

    熹妃噗通跪下,说道:“回禀皇后娘娘,无人通知臣妾,衣服又是被狗奴才扯破的,臣妾何罪之有?”

    叶皇后看向锦云,锦云浅笑着默认。

    叶皇后会意,喝道:“不通知,你就不来吗?姐妹不幸离世,难道不会主动来吗?如此狼心狗肺,还敢狡辩。杖二十,三十,打到本宫喊停为止!”

    熹妃冷笑几声,怒视围上来的禁卫,指着肚子说道:“肚子里怀的是龙种,打坏了,你们担得起吗?”

    禁卫们停住了脚步,犯难地看向叶皇后。

    “周彪,你去请示陛下。”叶皇后胸有成竹地笑道。

    周彪应声而去。

    “如兰,如意,你俩也去。”熹妃吩咐两个宫女道。

    两个宫女应了一声,便离去了。

    “你顶撞本宫,这笔账要先算算。锦云,你去掌嘴。掌嘴对龙种应该无害吧?”叶皇后邪笑道。

    熹妃想反抗,却被禁卫死死地摁住。

    锦云握着细长的木板,结结实实地打着。

    待周彪、如兰、如意领着孙琪来时,叶皇后才喊停。

    那时,熹妃的嘴早已鲜血直流,两腮红肿。她期待地看向两位宫女。两位宫女低泣着跪下。她全明白了,蓦地笑了,凄凉得令人心发冷。

    孙琪怜悯地看了熹妃一眼,却不得不向叶皇后说道:“陛下有旨,全凭叶皇后处置。老奴在旁观看,回去复旨。”

    叶皇后得意地笑道:“熹妃,你服不服?”

    熹妃心如死灰,安静地趴在条凳上,闭上双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打。”叶皇后淡然道。

    惨叫声伴着板子打在身上的声音,响个不停。

    众嫔妃宫女都低头不敢看,就连孙琪都转过脸,老泪纵横。

    锦云朝用袖子遮住脸的众妃嫔说道:“皇后娘娘重罚熹妃,正是给各位看的。”

    众妃嫔闻言,只得老老实实地看着,无不脊背发凉,仿佛每板都打在了自己身上。

    熹妃熬不住,冲叶皇后大骂道:“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叶家断子绝孙!……”

    叶皇后气急败坏地吼道:“打!把她打死!”

    禁卫更卖力地重重打了下去。

    又十几板子,熹妃不再大骂,也不再动弹。

    禁卫停手,查看后跪下说道:“禀皇后娘娘,熹妃已死。”

    叶皇后却不止怒气,吩咐道:“扔到京郊,喂野狗吧。”

    禁卫应了一声,便拖着熹妃的尸身离去。

    尸身在雪地上画下一道粗粗的红线。

    叶皇后精疲力竭地说道:“锦云,这里交给你。本宫要回去了。”

    众人齐齐跪下,声如雷鸣:“恭送皇后娘娘!”

    叶皇后却无丝毫欢喜,脸色苍白,有气无力,被宫女扶着离去了。

    当夜暴雪不止,仿佛玉山崩塌。宫里的嫔妃们望着这要埋葬万物的雪花,大多有种凄惶感,宛如迷路于狼群里的小羊。

    在这样狂雪肆虐的天气里,大概谁都会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但是,有一个人却很奇怪。

    他跪在叶府门前,脊背笔挺,纹丝不动,如块石头。堆在他身上的雪,厚实得仿佛羊绒棉袄。

    “吱呀”一声,叶府的大门开了。一个裹在黑绒里的人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我家老爷在书房里等着赵将军呢。”苍老的声音略略沙哑。

    “多谢。”赵烈说罢,要起身,不料身体早已麻木,一时站立不稳。

    老仆忙伸手去扶。

    赵烈又道了声谢,便由老仆搀着进去了。

    叶府深阔,走了多时,赵烈才瞧见从书房里溢出的光。出了屋子的光,已是强弩之末,昏黄地撒在白雪上。

    老人恭敬地将赵烈请进了书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叶历瞥见赵烈进来,却仍旧翻着书卷,心不在焉地看着。

    赵烈噗通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才说道:“赵烈拜见叶老大人。”

    叶历像是这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赵烈,仿佛见到突如其来的猛虎,吓得一跃而起,书卷被抛在一旁,疾步过去一把搀住赵烈的两臂,惶恐地说道:“赵将军吓死老朽了。老朽承受不起。”

    赵烈不起,低垂着头地说道:“赵烈以前不懂事,未能及早登门拜访,实在惭愧。今日是特来谢罪的。”

    叶历压制住笑意,说道:“赵将军不起,老夫就要跪下了。”

    叶历说着,做了个下跪的动作。赵烈忙起身。

    叶历笑得脸上的褶子全舒展开了,拍拍面前这位俊朗挺拔的年轻人,说道:“老夫欣赏的,正是赵将军的气节。”

    赵烈羞愧地摆手道:“叶老大人羞煞赵某人了。”

    叶历豪爽地哈哈大笑,说道:“莫提往事。赵将军能及时回头,老夫大感欣慰。今夜陪老夫畅谈至天亮,可好?”

    叶历伸出手,作邀请状。

    “赵某岂有不奉陪之理?!”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哈哈大笑。

    转眼一年已逝,又到了雪飘的冬季。

    叶皇后坐在亭子里,望着亭外纷飞的雪。

    “主子,该回去了。”锦云提醒道。

    “再坐会儿吧。许久没在亭子里赏雪了。”叶皇后一动不动。

    “估计陛下已到千秋宫,见不到主子,又会大发脾气了。”锦云往前走了一步,语气里多了些坚决。

    “好吧。回去。陛下越来越黏人了,讨厌。”叶皇后的语气里藏不住笑意。

    锦云偷笑,扶着叶皇后起身。

    叶皇后蓦地觉得天旋地转,无力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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