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缘,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天下事,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永徽四年,房家。

    “说说吧,今天是该好好说说了!”高阳袭一身柔和的橘黄裙摆,端坐于遗爱身旁,一副主事奶奶的架子昭然;平静而慵懒,朱唇缓缓开合之余,又见些矫情意味。

    四年了,离唐太宗去世已有整整四年,四年的光景啊!足以令一个世界都物是人非。

    岁月的波澜,给这位大唐公主染上一丝雍容之态;但那抹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意仍旧系于周身,没有改变、退却纹丝。

    “说什么?”遗直有些不耐烦,语调高阔,带着怒意:“你们要分家我答应了,东面三间厅堂与花园盆景全归你们囊中,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呵?”高阳轻笑:“你以为蒙得了姑奶奶我?父亲大人留下的古玩、字画怎么算?以及这‘帽子’......”言此,声腔一顿,妙目含着轻蔑与跋扈:“全是你的么?”

    遗直心下当然十分清楚高阳要分的,究竟是何物;可自古留下的袭承典律,岂可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便也干脆装了一回糊涂:“给我怎么了?大部分家产都被你们掳了去,更奈我何!”

    “好,你房遗直既然有意装糊涂,那我便也陪你玩玩就是!”高阳这样想着,白他一眼又道:“那些东西根本不是东西,是实实在在的钱呵!”这话音被高阳有意拖长,腔腔阴狠;尤其到了后面,更是字字有力,无不在暗示遗直让贤于弟之意。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掉到钱眼里去了么!”经这一逼,遗直终于爆发,火焰再深压不得,只是“噌噌”攒动,几近爆破。

    “哼”遗爱轻蔑地翻着白眼:“哪像你呢,出都出不来!”

    “弟弟!”遗直一个踉跄拍案而起,“你们夫妇俩究竟想做什么!把你哥哥赶出房府大门露宿街头?还是衣衫褴褛的跪在你们脚下,企求你们的怜悯和施舍!”

    弟弟与高阳之间小小心思,遗直自然深深明白。父亲去后,他们窜唆分家是假,将房玄龄生前“梁国公”之爵位隔过遗直,稳稳实实落于遗爱头上才是真。

    这心高气傲的公主,素性如此;权且抛开他们夫妻之间感情好坏不提,只因遗爱是她的名义驸马,她便要让他体面,忍不得自己丈夫品级比同胞哥哥稍低。

    突忽而来的一场疾风骤雨,貌似起到些作用。高阳、遗直都且暂时哑言,静静落座不动,但也没有离开不议的意思。

    遗直息息方才气焰,也僵持不动。

    良久过后,遗爱到底沉不住气,开言吐露:“我们只想拿回属于我们的那一份东西罢了!公主殿下的驸马,不配那‘帽子’么?”

    从古至今,人心不古;无论帝王与平民,亦无分别。

    遗爱虽身为驸马,终到底遗直才是房家长子,是顺理成章的袭承者,其底气当然可与弟弟相持抗衡。逼到此刻,也是把心一横默想:“你们不仁在先,就休怪我不义!”至此,反手一指遗爱,眉目绷紧:“房遗爱你听好了,我是这个家里的老大,父亲临死时留下遗书,纵是分家,也当由我分配。你!”又对高阳,“还有你,你们一根线头都别想得了去!”

    他不知道这子虚乌有的遗书能不能唬住在他眼里,早已丧心病狂的弟弟、弟媳;以及,能不能稳得住在他们眼里,同样丧心病狂的自己。

    “呵?”高阳轻蔑嗤笑,娇媚花颊写满不屑:“房遗直呀房遗直,你也太把你自己当根葱了!遗书怎么了?哎你是老大又怎么了?这凡事,也总得讲个‘理’字不是?遗爱......”言此,又对丈夫努嘴,“去,把咱们父亲大人的遗书跟你哥哥要来读读看,看看他老人家是怎么指教的!”

    “哥。”遗爱点头起身,直逼向遗直,“爹爹的遗书呢?你倒是拿出来让我们瞧瞧!”

    “这。。。。。。”遗直吞吐半晌,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将心一横:“就在我书房里面,你若能找得到,便去拿来看吧!”

    “嗯?”高阳眉尖一挑,朝丈夫使了个伶俐眼色。

    遗爱会意,还之一点头,向着书房踱步而去。

    待得遗爱走远,高阳也并没有静等亦或回还之意,反将美面侧过,娇俏的笑着,身体向遗直这边偏偏,勾手一问,带着挑衅:“你当真不肯将那家产再分得一份出来?其实不用太多,只要一顶‘帽子’,其余种种,我原数奉还于你可好?”

    遗直不做理会,鼻腔微哼,静静坐着身子,心里暗骂:“‘帽子’?呵,‘梁国公’的官帽理当我这房家长子沿袭继承,他房遗爱纵是驸马又将如何?先帝在世时,你们便百般算计谋求;如今新君登位,还要闹么!好,我倒想看看你们怎么闹下去,只要我在,这官职就轮不到他房遗爱头上!”

    高阳见他不理,顿觉自己受了轻薄,“你可别后悔!”百媚千娇语气忽而冷冷,面目有些狰狞与诡异:“房遗直,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我,却没那贼胆吗?我告诉你,现在,你欺负了我。”

    “这话怎么说的?”遗直登时面红耳赤,是的,他是对高阳动过情思;如此美丽的女子,男人谁能不动心?却也只是暗暗,那念头刚一出现便被他急急打压下去,再没敢想过;如今却被高阳挑明,还加上一条‘欺负’,免不得急急接了口去嚷嚷:“我可是一根头发都没有碰你!”

    高阳全然不做理会遗直的辩驳,冷声冷面一哼,略顿下后,猛然撤下乌鬓发簪,瀑布长发低垂,借势扑倒在遗直身上,尖声长唤:“来人啊,快来人啊!房遗直他调戏我!”

    正在哥哥书房寻找遗书的遗爱,听到妻子呼喊,胸口登时一跳,也匆匆同一帮小校疾跑着赶过。就在那一刻,遗爱真真切切的看到高阳正披头散发的与大哥房遗直撕扯在一起,衣衫领口萎靡不整,发丝凌乱。

    在众人惊异的低呼中,那么一瞬,高阳美丽无比的眼眸闪过亮亮的一泓。

    房遗直愣怔了,房遗爱也愣怔了。两个大男人,呆呆僵了在原地不动,宛如泥胎木塑。

    “呵”高阳心下轻哼一声,得意盎然:“房遗直,跟我斗,有你好看!”

    一阵凉风掠过,微微夹带冬天特有的疏朗干冷,直教人儿空虚。

    “相公。。。。。。相公!”高阳忽而哭了,虽不是号啕大哭,但那尖利的语腔更加要人揪心。那么的细,细得发颤。

    “高,高阳。”遗爱愈发木然,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哥哥竟会做出这等伦常事端来。他微微迈步,想走到她近前安慰她、询问她,可却不知怎的,始终也挪不得步子分毫。

    “哎!”高阳心里生气,责怪相公怎么这般痴傻的不知自己心思?她向着遗爱使了眼色去,就是那个惯有的“眉间一挑”。

    遗爱起先一愣,旋即突然会意,定神片刻,快步走到妻子身边,一把将她揽入怀里,目指房遗直:“哥,哥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遗爱近乎咆哮,这个一向绵软的男人呵!是什么激起了他爆发的冲动?是对房家财产的爱慕?还是为那长久以来,一直觉得很累的、生活的一次彻底的爆发?

    遗直还在当地里傻傻站着,面上惶然,尴尬而不知所措。

    高阳瞥了一眼同样在他们面前不知所措的众人,牡丹唇角微翘。既而,更加梨花带雨、楚楚怜人。

    虽然此等法子定已占据上风,但遗爱心里不知怎的,竟没有一丝一毫快意可言。他以一个男人特有的深沉眼光定定看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心甘情愿”躺在自己怀中的妻子,却俨然百般陌生,不知何故。

    “你们。。。。。。你们。。。。。。”遗直这才反应,周身颤抖着,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曾经的曾经,公主初进房府,骄傲高贵、美伦绝丽,他又何尝没有默默爱慕过她?这美丽的女人,就连那一向清心寡欲的三藏坐下高徒辩机和尚,修为甚高都无可抗拒、自拔,为了她,死而无悔无怨;更何况是一界凡夫的自己?

    只是,他从表露出来;公主的地位与高傲,总也令他望而生畏、可观而不可及。只是,他知道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他罢了!那个他不是弟弟房遗爱;不是往日的看似挚爱岑忠;亦不是太宗皇帝尚在人世之时,整段恋曲闹得沸沸扬扬的和尚辩机;更不是自己..............而是,她的三哥,吴王李恪。

    自己爱她的辛苦,又何尝比不得她爱三哥的辛苦?她一向聪颖心细,是知道他的心的。可是,她却始终对此鄙夷连连。直至今日,以此为借口嫁祸、将他一颗尚存爱意不死的心儿彻底撕碎,她好残忍。

    此刻,物是人非的此刻,事情僵在这进退两难地步,为了自保,他不得不选择伤害她。哪怕他有一千一万个不愿,到底调戏公主的罪名太重太重,重到足以杀头,他担不起!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昔时,那个纯洁美丽的小高阳。她正提着裙摆,依在父皇怀里恬恬地笑;她正拽着风筝自由自在地于花园中奔跑,瑰丽身影晃了一路,万物都失颜色。不知何时,她的面上,已有了蔑视一切的尊容。。。。。。不去想了,不想了!

    遗直闭上双眼,“高阳,对不起。”轻如雨丝的声音,谁也没能听到。但睁开眼睛的瞬时,已有了锐利的光芒;就像两把利剑,深深冲刺到纤心底部,直取要害。

    遗直猛然踱步,矫健如虎的男子啊!他直视着面前的两人,眸中狠绝:“你们,你们谋反!”

    与此同时,早有无忌人马于廊柱后面充斥而出,直直围住房府。

    昨日,无忌找到了遗直,貌似只是出于一位长辈的平常问询,论及公主可好?

    当下,遗直只是自嘲连连,吐了些许苦水出来,说真担心总有一天房府会被他们夫妻二人造光!

    无忌眸中一闪,说玄龄生时与他私交甚好,如今出得这样媳妇,又是自己自小看大的“外甥女”,理应自己出面管理房家残局。尔后,如此这般的出了这样一计,要遗直带了自己手下几只兵马,藏于房府之中,若是高阳、遗爱再度无中生有造势,便嫁祸二人谋反,再以无忌之名唤出兵马拿下。

    高阳一向性情奔放,政治颇不检点。单从她每日喜欢瞭望星云缭绕之夜空发呆一条,就足以被有心之人利用,说她企图谋逆了。星空星相,岂是常人可看得的?星相可观出朝局与走势,若不意在谋反,看它作甚?固此,言之高阳谋反,理由好找至极!

    高阳呆住,娇好的面颊浮起不可置疑的云雾。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给自己及丈夫扣这样一个谋反的“高帽”,甚至教她连最基本的反驳力量都还没有,便被轻易拿下。

    太宗不在了,保护的屏障再不会有。任何人想要动她,真真易如反掌。

    电光火石,高阳清楚的记起了前几日,在叔叔宴席之上那不计后果的一句:“其实,让叔叔你来做事,比起我那个傻里傻气的弟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高阳啊高阳,你可知道你的放言不羁,将会引出多么大的素乱?你可记得,父皇刚刚入殓,三哥回还奔丧,家宴之上你那无比怅惘的一句:“当日若要三哥入住东宫,该有多好!”你又可注意到当时,你姑姑丹阳旁边那年幼的女儿巴陵公主眼睛里泛着的盈盈光泽,好奇的光泽?你更忘了丹阳为帮三哥,国舅无忌早已对她怀恨连连。先皇已然不在,正是到了报复的危险时段。需要的,只是一个上乘的理由与时机。。。。。。

    。

    这明显是一场栽赃嫁祸,李唐皇室史无前例的血洗屠戮。但长孙无忌信了,长孙无忌信了,便是真的了。

    谋反大事,如数承禀皇上。李治只觉一阵昏天黑地的崩塌与无奈重叠。

    本是一场近乎荒唐的“调戏”闹剧,怎就被国舅无忌冠以“谋反”?无忌何等聪颖老城,这样无端言词,心事已是昭然。先皇死后,借势血洗皇家、排除政敌,历朝历代皆有;眼下永徽,自也避免不得。

    无忌请求自己全盘审理,无可奈何的治初登大宝,皇权尚不稳定,依仗舅舅是他唯一的出路。固此,纵心知无忌怀揣血洗大计,也只得摆手应下。

    高阳公主虽非李治胞姐,到底自小一起承欢于长孙皇后膝下。遥想当年,治还曾为高阳而同长孙冲打架,被太宗责罚。现在想来,竟是那般的恍若隔世。

    “姐姐”治低头喃喃,泪水湿了明眸,掩却强装威严:“姐姐”又是一声唤,既而,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咽下,吞在肚里:“对不起。”

    媚娘将身依着水晶门帘,没有进得殿中安慰李治,亦不知该怎样安慰,该怎样做。

    刚刚借助小姑新城公主鼓动皇后夺萧淑妃宠之势,得以重返唐宫的她,此事收在心里,看得端详。

    说起她的回还,还得归功于新城。

    自从媚娘离开长安之后,治登得大宝,号为高宗;晋王悠怡为皇后,萧珍为淑妃。

    纵新皇自此有后宫佳丽无数,可治心中所爱,仍旧唯是媚娘一人。夜夜青灯,除了当日思恋媚娘之时偶遇的萧珍那里,治再没有宠幸过其她任何妃嫔,包括皇后。

    其实萧珍于治,更多的是一段回忆。治终也忘不了那一刻,冷月清辉之下,萧珍那转瞬即逝的、酷似银妆妹妹的神情。他所在她身上情思,并非爱意,只是安慰与寄托。

    新城看在眼里,识得九哥心思;自己亦是一分一秒也没有放弃过,寻求使得挚亲媚娘重返宫闺之法门。

    终于,机会来了。萧淑妃一年之后,为高宗延下龙子,取名素节。

    新城深知因了淑妃专宠的缘故,皇后一直不满于胸;便略施一计,于萧淑妃那里说尽恭维之言,要九哥李治封李素节为“雍王”,是以进一步激起王皇后的火气。

    要知道,“雍王”这等封号,并非平常皇子皆可封得。“雍王”管辖之地乃长安帝宫一带,为皇权的主要维护者。按了常理来说,只有皇后嫡出子嗣才可封得“雍王”。如今,萧淑妃之子得了这封号,难免使得王皇后猜忌一番:“高宗可是想要近一步提升萧淑妃地位,册封她为新皇后?”就在王皇后胡思乱想,一时里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新城突然登门造访了嫂嫂,告诉她九哥与那感夜寺里的先帝才人有着如此这般的一段故事,若想阻止淑妃后位之威胁,不妨将媚娘接回宫闺,是以夺宠。

    悠怡细细一忖,忽而忆起先帝出殡之时,治与一位俏丽女子相对落泪的场景,忽而恍悟;加之新城天然政治家头脑,佯装一副巴结皇后的神情体态,悠怡更是下定了决心,病急乱投医的先解眼前之为再说。固此,密令媚娘蓄发,它日回得宫闺。

    媚娘倒也争气,殊不知,早在李治感夜寺上香之际,二人便有了风流缱绻。媚娘此时,已然身怀六甲......

    观了无忌方才神态与治眉目泪水,媚娘眉心处,忽有一丝警觉、抽痛剥离。

    长孙无忌朝中最大政敌,便是吴王李恪;而高阳公主,又是恪最为宠爱的妹妹。。。。。。媚娘不敢往下想,也左右不得纹丝。除了祈福膜拜,默默恳请苍天垂怜之外;初入永徽后宫,腹怀尚在感夜寺时,与治所有龙种,自身尚且难保的她,什么也做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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