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烛火摇曳,衬点点月影阑珊,美得离奇而扑朔。

    “陛下呢?”媚娘擦了淡淡晚妆,寻甬道袅娜迈步而入寝宫,未见李治身影,心下疑惑几分,随口问了身旁侍女一句。

    侍女恭谦回礼,尔后,却不敢多言,只是向着窗子略略侧目。

    媚娘寻她目光稍稍探去,见治正将身立在窗前,望那广漠天宇,对着一昆仑星宿发呆。身着龙袍,独自一人,那么绝尘。

    “陛下....陛下......”媚娘摆手遣退侍女,莲步挪移袅袅,轻轻唤出,是以寻回治不知遗落到了何处的思绪;纤心却澄澈万分,真真识得他为何事伤神,也禁不住一垂眸,缓声清越:“其实吴王殿下与高阳公主,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此刻,他们正与宠爱着他们的父皇欢聚在一起。可怜的,是活着的人。”言于此,略顿一下,有了诸多感慨泉涌:“吴王殿下的长吏程鸣、侍卫安威凛,在殿下死后次日,自缢于吴王府苑。续长青......仅因前来为吴王殿下送行,便被削去官衔、剥夺家产全部,流落到连一顿粗饭都吃不饱的地步;臣妾听说,就在方才黄昏,饥不择食的他终于抵挡不住饥饿与焦渴的摧残,竟去抢了一个小贩的包子,被追打倒地,不甚至死。”语尽,脑海不觉陷入那对过去时日,种种的追忆与深思,美兮眸光忽而空洞、绵软、而悠长;似是什么都没有,又似是,早已看透一切。

    “是朕的错,都是朕的错。”治喃喃,明眸随了话尾渐落、微微闭住,神色痛苦、纠结。

    “陛下,不,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劫数,劫数。”媚娘迎合了治的谴责加以安慰,纤白玉指揽上治的肩头,心照不宣的默契。

    治依旧沉静于一派自顾自的萎靡心伤,诸多繁丝杂绪压抑于胸,忽略了媚娘的安慰与少许怨怪;望月之余,不禁哽咽微微:“若朕大权在握,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媚娘温存百媚眸光忽就一暗,隐忍如此时日,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冷冷给出一句:“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语音不大,却有力、带着韧劲儿。

    治周身惶然一颤,神思顷刻收拢,愣怔在当地;望定眼前媚娘,几瞬恍惚而不知所措。

    媚娘细细弯弯杨柳眉梢微微纠结一处,凤眸泪痕浸染,朱唇小口没有缄默的意思,顺势诉道:“纵长孙无忌权利再大,归根结底,还不是你唐高宗亲自盖得大印么!”寒风袭袭侵体,媚娘淡粉纱衣合风漫溯,一上一下,衣带翻飞,不寻常的凄凉却绝美。

    治豁然震住,五雷轰顶一般。到底男儿血气心性,加之登得大宝成为人皇,怎能得许这般顶撞辞赋?纵素日里万般熟络、恩爱非常,忽而听得妻子这番言辞,也不免火气昭然漫溯开来,不自主的侵入胸口,直冲额发:“你!”一字出口,盖过媚娘声腔,广袖龙袍霎那抬起,手掌举于半空。

    “你打呀!”媚娘将身跨前一步,语声尖利而无奈;情绪洪水奔涌,泪眼婆娑漫溯,收它不住:“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

    治颤抖的手臂于空里停顿半晌,终于缓缓放下,一把搂住面前几近心碎的媚娘,紧紧搂住,忏悔与疼惜掺半:“姐姐,对不起,是我不好......你说的对,一切都是我的错,再怨不得别人。”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媚娘柔柔依偎于丈夫怀抱,泪水莹然之间,忽就心软,也是后悔连连。丈夫初登大宝,皇权便这般篱落四散,他心里何尝就不痛、不彷徨?做妻子的委实不该意气冲头,由了性子加以中伤。

    “姐姐,答应我,不要背弃我、瞧不起我。”治呓语痴喃,发自心底的恳挚,“就算旁人再怎么议论我这个皇帝的仁弱与无能,姐姐也不要放弃我、甚至离开我......”晚风微拂,带去治瞳仁之中热泪几许,夹杂眉弯深处那缕缕的颓然与恍惚。

    媚娘泪痕未干的绝丽面颊忽而含笑,如花唇畔温婉语出,半含嗔怪,爱意涌动:“你怎就说出这般幼稚的话?真是傻瓜!我们之间经历了那样多的疾风和骤雨,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啊!夫字天出头,你是我的丈夫,就是我的天。”

    “你是我的丈夫,就是我的天。”仅这一句,治心河忽而定下,宠溺的搂紧怀中媚娘,说不来的诸多情愫;两颗心就在这一霎那,紧紧贴住。方才里,那种种自扰于己的烦闷杂绪奇迹般荡然无存,宛如灌入五湖烟海深处大智慧的心经,醍醐灌顶的觉悟与幸福。。

    大唐的天幕,依是这般风云际会。锦绣山河,一派瑰丽雄壮,凛然、威仪不减。

    “伯父、姑母,语云来祭拜你们了!”苍苍月夜,云雾散去黄昏时的迷茫若幻,剩得青烟缭绕,冷月清辉普渡。

    一位少年倜傥立于月下,斟酒祭天,豪情一挥洒,面目从容、坚韧。

    这少年,正是李佑与温叹惋所遗之子,温语云。

    这些年头,行路坎坷,叹惋一人咬牙带着儿子走过;风风雨雨,千辛万苦;无人问津,亦,无从问津。

    她让儿子随了自己姓氏,至始至终,她都不曾想过要告知儿子,其生身父亲究竟是谁。一则,怕儿子得知端详种种,日后惹祸上身;二则,她只想将这段最痛、最深的情埋于心底,只自己默默痛着、记着,不让旁人再度施之以痛。

    直至去年开春时节,叹惋忽而顽疾缠身,行容渐趋枯槁下去,身子一日剩一日的不受用。半月过后,终于抵抗不住,香消羽化。

    临走之前,语云跪落病榻,仁孝如他,就这样一直守着母亲,寸步也不曾离开的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人生之路。

    叹惋在这一瞬忽而恍然,扪心自省,实觉孩子活于世上,有权得知自己生身父母有关种种;如若不然,混混沌沌一世,岂不冤枉?逐,全盘告知。

    语云并没有预想之中的繁杂心乱,相反,得知一切,反倒放下身心包袱,澄澈无比。并且此后,语云于脑海、心底深深记下了“李恪”这个名字。时时告知自己,英武的吴王,是自己的伯父,自己生身父亲最为至亲的哥哥,当像敬仰父亲那般敬仰这位给予父亲无限关怀、帮助的伯父。

    寒月昆仑,星光阵阵流彩、暗影浮动。

    语云掷了酒杯,拔尘眉心却在缓缓聚拢,决心昭然:“伯父、姑母,你们放心!有朝一日,语云,定会为你们洗尽身上冤屈!”

    这支遗落于民间的帝室之脉,会不会就此消陨、再不留任何痕迹?

    清辉流光之中,少年决绝转身;泼墨般乌黑浓密的缎发,合夜风翻飞舞动;良久之后,身影渐趋远去,隐于暗夜,再寻不到一丝一毫模糊的虚像。

    茫茫天地,唯有月光普照,最是明朗,亘古不变。

    。

    凄凄惨惨的感业寺内,觅一处僻静院落,陈列几只棺木;伴昏暗烛火摇曳,形同鬼魅。

    那是获了罪的皇室成员,赐死之后,尸骨无法安置,固,苟存于此。

    浓浓雾霭阑珊之中,有女子逶迤亭袅而来,宛如涉水,轻盈、流畅、温婉,水眸波光婉转、烁烁多情。

    “恪,我来陪你了。”她喃喃着,径自向一处棺木走去。

    行此,自盈袖中拈出一方染香罗帕,轻轻拂去棺木之上、久蓄的厚重尘埃;那样精细、小心,就像抚摸一个人的身体,缓缓的、柔柔的。

    “只是劫数,劫数。”她喃喃,眸中不言悲意;相反,喜悦与智慧掺半:“殿下,你我苦苦熬神一世,终到底,只是陷入到了自己所布下的茧中,注定做茧、自缚。”言此,略微顿顿,忽而浅浅微笑,美丽异常,“你的夫人凛心,不过是承载了你与鹤女人世夫妻缘份的可怜女子;而我,是由鹤女爱意、情态所幻化氤氲而出;固此,我才真真切切可以称之为是你的鹤女,对你真心真意、一丝也不苟的鹤女呵!也罢也罢,如今,万般皆放,九九归一......鹤女人世真身,定会为你复仇,亦为自己了却其余种种未了劫数、与新生缘份。此乃,命也......”

    。

    次月,遥遥波斯传来迦绫公主病殒的消息。

    清河不信,因为按日子算去,绫儿离世,当是上月五日;而她分明听得周旁侍女传言,说五日那天,有人看见感业寺里,吴王棺木旁边,亭立一位绝美女子前去悼念。水般眸光清澈潋滟、芙颊浅浅噙一抹笑,笑得清妍;看那女子,像是水茹......

    。

    ———后记———

    媚娘央求于治,言吴王殿下此生此世唯一挚爱女子便是迦绫公主,却终因个中原委而至劳燕分飞。如今,二人既然双双归去,理当赐其“生不同衾死同穴”,为迦绫立衣冠冢,给予吴王正妃封号,厚葬于吴王昔时封地;治应允。

    只,长孙无忌提出异议,言迦绫公主毕竟已然出嫁,成为波斯王妃,再以吴王妃之名立冢,委实不妥。

    媚娘反驳于其,言说既闺名不予宣扬,固立衣冠冢便无甚不妥。

    后,媚娘与新城公主一再坚持,终将无忌慈念唤出,允之。

    只无忌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真若如此这般,恐天下臣民非议;治为难。

    无忌献出一计,命史吏抹去一切与迦绫公主有关记载,为其重新加以编排,将其写为杨誉之女,恪之蜀王妃,早卒、葬于恪安洲封地也......

    泣绝红尘终不悔,天上人间誓相随。

    痴心难忍竟成灰,相思不死绕千回。

    梦断巫山云不舍,恨别沧海珠含悲。

    笙歌尽处千行泪,情天离难魂魄飞。

    。

    “淑儿,你终到底,还是回来了。”落日余晖之中,清河与兰若并排而行,身影婉约,含笑微伤。

    兰若却报之以浅浅一笑,雍容、却很美:“不回来,还能怎样?到底,是自己的家啊。”

    清河垂眸,一时思绪泉涌,只剩缄默。

    “姐姐。”良久之后,兰若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侧目微笑着问:“父皇在时,那样钟爱吴王与高阳姐姐,你,就没有吃过醋?”

    “哪里话呢!”清河释然摇头,明眸淡淡:“皇室子女,一生下来,就不懂得什么叫作吃父母的醋;若不然,竟日还怎么过活?”言此,一笑置之,“其实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因为三弟身体里流淌着前隋的血,又优秀如斯,固此,便注定是悲剧;正如母妃所说,隋与唐的纠葛,注定是孽,注定要有人来承担。这样的结局,无所谓悲喜,只是注定而已;三弟,用他身体里的血,洗清了这个孽,亦是隋与唐的纠葛之中,最为凄凉的一幕。”语尽,话锋一转,幽幽而叹,神色惶然,“只是,命运又为何偏偏如此作弄?不能给他梦想,难道不能给他快乐吗?不能给他快乐,难道不能给他爱情吗?不能给他爱情,难道不能给他好好活下去的权利么......咳,怪谁呢!”

    “不怪父皇。”兰若喃喃:“因为父皇钟爱三哥,便誓要给他最好的,这没有错。呵,所谓的‘大爱无言’,根本就是荒谬!”语尽,心中忿忿,难平又无奈。

    清河闻得此言,却也只是再度浅浅一笑:“走吧!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两位公主纤美身影缓缓远去,消失在落日、鎏金的余晖之中,越走越远,渐渐辨不得踪迹......

    宫城之外,百姓呼喊之声愈加高阔;在语云带领之下,公然为恪鸣冤......

    。

    天亮了,大唐的江山,一切如故。

    悠远天幕,一轮硕大红日缓缓蒸腾着升起,应证着那千古不变的轮回。

    斜辉细细筛下,雄壮宫廊便笼了一层薄纱似的青烟。

    远处,一群年幼的皇子、公主们正在玩耍嬉戏,早春云霞于他们周身柔柔轻荡来开,载着欢声笑语,驶向远方。

    新的,正在凸起;旧的,终要洗清。

    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长大......

    ——痛,凝结了千年——

    千年之后,安陆境内王子山,一处古墓葬偶然问世。出土的古物中,一块墓碑记录了墓主人的身份——“大唐吴国妃杨氏之志”。专家考证,杨氏应为吴王李恪家室;只有空空墓穴,尸骨不见。随葬物品中,陶器、瓷器、金器等相继出土。李唐皇室,给予了这位王妃厚葬。

    令人费解却是,墓葬之中壁画,竟绘满仙鹤与荷花;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侍从、鸟兽之类;这在唐代,当属奇闻罕见。

    而墓葬棺床之上,散落十五枚波斯银币,却又不知是何用意了!

    史书对这位王妃的记载,可谓寥寥无几;民间,对这位王妃的猜测,也是层出不穷。

    一老一少两个对比鲜明的身影,登上了王子山;对着王妃墓,频频揣摩着王妃与王子之间传奇的故事。

    “爷爷爷爷,这山,为何唤作王子山呢?”

    “这,爷爷也不知道呵,祖祖辈辈,都这样叫,便传下来了。”

    “王妃葬在这里,王子,又到了何处去呢?”

    “乖孩子,时光过去了这么些年,又有几人知道呵!”

    “不,王子,一定也葬在了这山上。”少年语气忽而凛下,严肃中夹杂抹不掉的天然稚气,“王子那么爱王妃,怎么会舍得丢弃下她,只剩她孤零零一个?所以,王子一定也安葬在了这苍茫山峰之上,就在某一个小小角落,安静的守着他的王妃,地久天长....所以这山,才会唤作王子山,祖祖辈辈传下。王子与王妃之间,定存了一段凄美非常的故事,只是随着时光流逝荏苒,这故事,已成神话。”语尽,少年稚嫩面颊迎风微微扬起,径自陶醉,又似在回味;看那少年,眉宇间透着英气、卓尔,恍若、昔时王子,又与王子,不十分相像。

    呵,他就是他,怎么会是旧人!惊鸿一瞥,匆匆过客般的王子已经永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千年的殇,随风儿四散,凄美又伦常;千年之后,他们,自梦中复活......

    红颜千里外,大唐盛世,铁马金戈,纸秽金迷;淡烟疏雨中,英俊少年,绝美女子相依相偎,一日看尽长安花......

    安洲王子山,正午,阳光刚好。

    透过树梢,直直筛下来,洒在墓上,碎了一地,地久天长。

    .

    夜染繁华处,眉雨压殊途。

    灯挑三四孤,酒暖六五壶。

    妄言儿时酷,轻屑竹马哭。

    暮缓车流扰狂徒。

    缘分淑与妩,眉上惹花露。

    裙风少年误,相悦恨两路。

    声声唤罗曼,楚楚招嫣目。

    世事荒芜长孤独。

    常月抱青空,星疏叠月纵。

    久远听春风,依稀尝腮红。

    烦丝白入棕,笑痕胭脂浓。

    儿时唇温伴酒冻......

    逃不开,那注定凄艳的荣幸。

    逃不开,那疲惫过后最终的远行。

    细雨中离去,再还给世界,一片太平

    ......

    (全文完)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

    完稿于二零零九年三月十六日

    初改于二零零九年六月二十六日

    定稿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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