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六五三年冬,英格兰,剑桥城。

    深夜里,街道失去了颜色,一片黯淡的光景。下过一场小雨,磨损严重的石板路上,照例积上水洼。今日最后一场舞会已经结束,潮湿的水汽加重了冬季的寒冷,偶尔有某个寻欢作乐的大学生买醉归来,也是立起衣领,匆匆行过。

    那时,街上起了雾,很清淡,树影烟笼飘渺,四下寂静。

    但不过一眨眼功夫,雾气中便生出些模糊的东西,越走越近。十三人,从四个方向走出,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披着镶着毛边的大氅,剑身从大氅的一侧探出,帽沿压得很低。

    几声扑蔌,落在屋脊上的身影收起翅膀。

    人已经到齐,无声无息地向街道左侧的一处房屋走去。房门已从内反锁,但那些人轻轻拧拂一下圆形的把手,门就开了。十三人鱼贯而入,踩在有些年头的木地板上,悄无声息。这时若有人看见,只怕要把他们当做坟场里踽踽而行的鬼_魂。

    二楼的卧室内,壁炉之火燃烧着,床帷后的青年男子裸_露着上身,睡得正熟。他身侧的男孩蜷缩在被褥中,稚嫩的脸上有几处淤伤。

    青年突然醒来,感到炉火的温暖正在退去。他大惊失色,纵身跃起,冲向房间一墙上的画作。

    但那时,门已经被人撞开,黑衣之人冲了进来。青年的半个身子已经进入画中,但闯入者一剑扎入他的脊骨,他惨叫一声,从画中跌了出来,被三个黑衣人按在地上。

    床上的男孩也醒了,□□着身体,慌张中想要去抓地上的衬衣。黑衣人揪住他的头发,一刀割断他的喉咙,鲜血从伤口_射出,正喷在那幅画上。

    “该死!该死!”青年叫道,“你们毁了我的画!”

    黑衣人的首领沉声说道:“我,皇家堡禁卫队长阿瑟特恩,奉吾王,迷雾之君、诸神族共奉之神圣君主迈林之命,逮捕神族之子安·柏尔金。你因凌_辱谋杀托斯卡纳的莱娅·德尔小姐被捕——”

    “住口!”青年叫嚷,“我是安·柏尔金,幽冥之神,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阿弥敦之高贵后裔!只为区区一个下贱的人类,你们无权逮捕我!”

    “德尔小姐是北方华尔神族首领但恩的未婚妻。”

    “愚蠢的但恩,他就不该和人类联姻。我把他从麻烦中解救出来。”安·柏尔金昂起头,轻蔑地看着阿瑟特恩。

    “你在她的闺房中强bao她,将她受到羞辱的身躯撕裂,钉在城堡的铁栏上,让她的双亲痛不欲生。你以同样手段,残杀五十三名人类女子——”

    “那又怎样?我们本是神,统治世界。”柏尔金看着地上的男孩,冷笑道,“他们不过是卑贱的人类,供我享乐,又有何不可?我用完他们,自然要将他们宰_杀,难道你指望我会像你们这群蠢货,让人类的血液沾染神族血统的纯洁?”

    “闭嘴,安·柏尔金!”黑衣禁卫的首领阿瑟特恩喝道,“你恶行累累,承吾王恩典,赐你永囚达赫因堡。”

    “迈林,他是你们的王,不是我的王!他无权关押我,无权……”一条包裹着龙细鳞的皮索勒住柏尔金的脖子,等到他的声音小了,这才微微松开了一些。

    禁卫队让开一条路,身蒙黑纱的女人走上前来。

    “阿弥敦的后裔柏尔金,你背叛你的君王,玷污了你家族名号;你羞辱北方神族,背叛了我们与人类的协议。”

    “阿若娜,阿若娜……”柏尔金低声叫道,“你怎不了解我对你的热爱?你在艾兰的花园取下面纱,从此征虏我的心。世间一切男女,都莫如你的美貌。我听见他们啼哭之声,便越发感觉对你的爱慕。阿若娜,你怎不了解我之所为皆因你而起?

    “我把她们的血肉身躯献给你,你才懂得我一片真心。阿若娜,你却如此残忍,仅仅因为我窥视你的容颜,就要除我而后快。我向迷雾之中彼岸世界诸神发誓,我将得到你,哪怕我的怀中只有你玲珑尸骨……”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系在他脖子上的龙鳞之索再度收紧。神族中人对于绝望者的诅咒,总是格外忌讳。

    “你将被剥夺灵质,囚禁在达赫因堡黑门之后,直到吾王裁决你的命运。”阿若娜冷冷宣布。

    柏尔金闻言,面色苍白,一双湛蓝的眼中,填满深深的怨怼。

    他被按在床边,黑衣禁卫撕开他的衬衣,用锋利的剑锋切开他的背脊,小心地把一只细口玻璃瓶倒置在伤口上。片刻后,一股银色的烟从伤口逸出,进入瓶中。那是幽冥之神的后裔柏尔金的灵,它来自远古迷雾后的另一个世界,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没有它,他的行动便如凡人。

    柏尔金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阿瑟特恩用铁钳夹起一块被烧红的黑色金属,把它扔进瓶中,生生毁了他的灵。

    “我是幽冥之神。”柏尔金说,他的话中,已经缺了他自己信服的力量。

    一六五三年的冬天,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阿弥敦的唯一后裔安·柏尔金被“双翼者”北地守卫送至西伯利亚达赫因堡囚禁。

    此后的三十年里,他被称为“画匠”。

    在耶夫林的记忆中,一六八五年的寒冬格外漫长。他于次年二月十四日抵达达赫因堡,西伯利亚的漆黑树林伫立在城堡北方。那一夜风雪凛烈,在他守卫达赫因堡的余下二十余年里,从未超越。

    他沿着冰冷的石梯走下地牢,腰间的钥匙“丁零”作响,温暖的呼吸化作团团白汽,他怀念远在维也纳的新婚妻子,意志萧条。

    那道久闻其名的黑门,用陨铁制成,刻满铭文。

    这一年,耶夫林二十八岁,他将有二十年时间去理解铭文的含意。但在那时,他除了对流放命运的冷漠,什么也不在意。门需要他的血去开启。当血液沿着铁门上的沟槽流过时,他觉得更冷了。

    寒意来自阴冷的地牢。那个囚犯坐在室中,在达赫因堡,他被称为“画匠”——这意味着,将他送进地牢的人不愿让看守者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从外貌上看,“画匠”是一个模样端正,与人友善的青年,嘴角常挂着微笑。他看来没有任何危险,却是达赫因堡最严密戒备的囚徒。

    谣言说他曾经徒手撕碎一个试图为他更换便盆的守卫,并用他的血在墙上作画。耶夫林到达达赫因堡时,这些画已经从石墙上抹去,所以,其实并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个说法。

    耶夫林和“画匠”相处甚佳。第三年,耶夫林的妻子从维也纳来探望他,“画匠”为她创作了一副肖像画。那真是绝妙的图画,光影处理极为高明,耶夫林夫人美目婉转流盼,令人倾倒。

    这幅画完成不久,就在耶夫林夫人即将返程的前一天,黎明之际,一行十三人的行刑队从皇室堡赶到达赫因。他们都穿着黑衣,袖口、腰带,乃至剑柄上都镶嵌着白银和宝石,为首的贵妇黑纱蒙面,身材窈窕,裙袂之上绣有皇家标志。

    “带我们去见他。”女人命令道。

    耶夫林在前引路,穿过那道只能用血打开的陨铁门,走下三十六级台阶,他为眼前的一幕惊得魂不附体。

    血绘成的画布满了整整三面墙。值夜的守卫倒在铁栅栏前,双手双腿折断,血肉模糊。

    “我知道你来了,我的美人。我一直在等着你。”被血浸泡的囚徒用嘶哑的声音说。他不再是腼腆羞涩的青年,尖利的指甲好像夜狼的利爪。

    耶夫林永远忘不了青年带着血的宣言:

    “我要撕破你那伪装的浓纱,让你的娇躯在我的身下呻_吟;我要让你的鲜血流过我的喉咙,你将向我献上死亡与崇拜之吻……阿若娜,你听见了吗?”

    耶夫林震惊不已。

    他没有想到,此次前来的使者竟然是君王的情人,那位传说中神秘无比的阿若娜。这位画匠究竟犯了什么重罪,竟让她不远千里,驾临凄凉荒凉的西伯利亚。

    在达赫因堡黑门之后,耶夫林听见了她的预言:

    “你将葬身于此,从此无人知你埋身之所;烈火地狱是你的归宿,它将焚烧你腐烂的灵魂,直到世界末日。你的时间到了!我看到此刻,也预见此刻。”

    她向前踏出,“画匠”被她预言中蕴含的力量震慑,不自主地向后退却。他声嘶力竭地喊叫,黑衣侍从走进牢笼,把黑色鳞甲制成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尖叫变成沉闷压抑的响动,他的腿拼命地蹬着,又被两双手牢牢按住。他瞪着血红的眼,看向那黑纱下的女人,死亡降临时也未合上。

    那个夏日的清晨,达赫因堡的地牢,密布着神秘铭文的陨铁门后,带血囚室在充满着硫磺的烈火中燃烧。门后的一切,都画为灰烬。那扇门,再也没有开启过。其实,也无人能够开启。

    死刑的第二天,耶夫林夫人带着她的肖像离开了达赫因堡。两年后,她死于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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