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贝伦相遇,让寒歌想起今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天胄之年”。
    1945年二战结束次月,预言团便宣告了“天胄之年”将要到来。在神族君王迈林失踪百年后,新王将通过“天命之选”登上异族王权的宝座。
    所谓“天命之选”,指的是当异族内部出现重大变故且诸神族无法对王位继承人达成一致时,将接受“天命”的指引,重新甄选新王。
    《诸神史》记载,“天命之选”一共出现过三次。
    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卡东通过“天命之选”登上异族王位,建立异族第三王朝,此后,王位世代在五大神圣守护者家族内部传承,直到亚特兰蒂斯沉入大西洋,第三王朝宣告终结。
    公元前五世纪,“苍穹女神”埃芬重走天命之路,成为异族第四王朝的开创者。她如她的先祖、“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一般,怀抱着一只小猫神,端坐在黄金的宝座上,接受诸神朝拜。
    第三位通过“天命”决出的异族君王是“睿智者”迈林。迈林的情人是预言者阿若娜。1912年,迈林失踪,生死不明。由于他没有子裔,失踪前也没有指定继位者,导致异族王位空置。
    异族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天命”。但这一次他们足足等待了一百年。
    1946年,即是预言团做出预言的第二年,贝伦在芬兰出生。是时,圣洁的“天界之光”突破北极圈的极夜照耀而下,似乎与一年前预言交相印证,昭示着一个新王朝的开创者降临人间。
    他的追随者尊称他为“贝伦殿下”,以突出他新王候选人尊贵的身份。
    “我是不是也该叫你一声‘贝伦殿下’呢?”坐在哥本哈根贝伦的宅邸里,寒歌挖苦说。
    “哪能呢,您可是黑暗之子。”贝伦微笑。
    贝伦的话并非嘲讽。几千年前,“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在她的领地中遇袭,不仅身受重伤,而且痛失永生平衡,被迫重返生命之路。此后,她隐居巴比伦,不问世事。这位倾国倾城的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在王朝创立的第三十六年便香消玉殒,很大程度都源于这次袭击对她的沉重打击。而袭击者正是大名鼎鼎的黑暗之子。
    也就是眼前这位娇美迷人的女孩。
    她进入永生平衡时应该非常年轻吧?贝伦想。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能状态如此稳定,真是惊人的天赋。
    寒歌的眼神已经不耐烦了。
    “我不是预言者。”注意到这一点后,贝伦言归正转。“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这种能力,简单说,我能看见事件的联系,尽管我看见它们时不能理解它们的意义。我想我应该去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未知是非常奇妙的。”
    所以,贝伦遇见了夏若的。
    贝伦和夏若相遇时,夏若年仅十六岁。女孩刚刚从一次精神震荡中恢复,来到阿尔卑斯山调养身体。那次山路邂逅给贝伦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后两年里,她常常出现在那些事件的结点上。
    贝伦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渴望见到她,渴望和她朝夕相处。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夏若是人类而他必须在神族中挑选伴侣,更因为夏若已心有所属。她从小就爱着那个男人,梦想着长大后嫁给他。
    很不幸,那个男人姓方。方氏家主是贝伦不能去招惹的人。
    贝伦殿下的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他为此消沉了很长时间,再不去追逐那些神秘的联系,直到1983年的8月底,他登上了飞往首尔的kal007号班机,再一次见到了夏若。这一次见面改变了贝伦对夏若的认识。
    夏若是一个预言者。
    导弹击中飞机的瞬间,夏若从贝伦的眼前消失。贝伦在“天界之光”的保护下顺利脱身,几天后,他知道夏若还活着。不过,他再也没有去见她了。
    “为什么?”寒歌问。
    “如果她以为我死了,就不必担心她的秘密会被别人知道。我不知道她会自杀,早知如此——”贝伦神色黯然。“算了,过去的事了。神不应该爱上人类,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她远点。”
    他摇晃着杯中的白兰地,琥珀色的液体搅着冰块撞击。他一口喝干,推开窗户,望向清冷月光下的大海,良久,才回头说:“飞机坠毁时,他在机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说的是方哲。
    那场爆炸来得十分突然。机身顿挫了一下,便剧烈摇晃起来。氧气面罩垂下,机舱里充斥着尖叫和哭泣声。
    左翼引擎冒出滚滚深烟,机长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要求大家坐在椅上,系好安全带。按理说,只要有一个引擎正常,飞机都能平安降落。但就在这时,刚经历爆炸的ua809号班机仿佛撞上了什么,巨大的震荡把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的人抛向天花板。机舱里骤然暗了下来。
    方哲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还没有到五点,天已经黑了,一团团雾气从窗外飘过,而在这种高度,根本不应该有雾。
    短暂的黑暗之后,窗外又亮了起来,飞机穿过云层急速向前俯冲下坠。紧接着,又是黑暗。伴随着惊恐的叫声,白昼和黑夜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转换,舱体上出现裂缝,并不断向外蔓延,放射出异样刺眼的光芒——
    方哲大叫一声,醒了。
    温暖的火光在雾气里燃烧,很像坠机后他在残骸中醒来的那一夜。柔软的草中,飞机残骸燃烧的火光在黑夜里闪烁,雾气时浓时淡,露出苍穹星光。草原在风中起伏,远远地没入雾中。
    除了方哲,没有人生还。他找到了七十二具烧焦的遗体,没有等到该来的救援。低沉的吼叫一声声穿透雾气从远方传来,声音的波浪激荡心扉。于是,他知道不会有救援了。他在黑夜中等待天亮,但没有天亮。
    在本该是清晨的时间里,大地依然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雾气稍有变淡,蒙眬中出现一些人影。
    那真的是些影子,半透明的,灰暗的,重重叠叠,向他包围而来。他们身上散发着冰冷和死亡的气息,他们踏过的地方,迅速结出一片雪白的寒霜。
    方哲被迫退到了水边。
    那是一条河,平缓清澈的水流蜿蜒着流向远方,把这个世界分成两半。他踩在一块鹅卵石上,脚下一滑,右脚踏进水中。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脚踝,再想脱身已经不及。巨大的力量拽着他进入水中。清澈的河水瞬间变成漆黑,无数只漆黑的手从四方伸向他,在幽幽的星光下发出贪婪的□□。
    那是方哲从未见过的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糊住他的感观,透不进一点光亮。很冷,仿佛身上所有的热量都被抽走,无数凄厉的哀号侵入他的身体,拖着他坠向冰冷无尽的深渊。寒歌,他想在黑暗中寻找她的身影,但什么也没有。
    就连心也仿佛被冰冻住了。
    “醒醒,我的孩子。”温柔的声音穿透黑暗,闯入方哲冰冷的意识。游离的精神聚集起来,那是母亲的声音。
    “玄苍”从方哲的衣领中滑出。
    这块黑色的水晶是母亲留给方哲的。母亲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火种”。说这话时,母亲抚摸着他的脸庞,流下清泪两行。那天母亲跪在地上,把“玄苍”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在她走向死亡的最后一个小时里,紧紧抱着他。
    母亲为什么自杀?方哲永远不明白,
    一点光芒在方哲的视野中亮起。先是火炭的暗红,骤然间燃烧出金黄的火焰,它撕破室息的黑暗,向外发散出耀眼的华光。抓住方哲的手被光明冲散,哀嚎着向后疾速撤退。方哲身子一轻,浮出水面。岸边,幢幢暗影无声伫立,凝望着河的另一方。
    方哲不再犹豫,向对岸游去。
    虽然有火种的光芒,水仍然冷得要命。每一次前进都消耗大量的体能,方哲很累,累得抬不起胳膊,累得想闭上眼。他坚持着,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稍有放弃,他就会沉到那片黑暗深渊中。他已经看到了岸边的岩石与蒿草,水变得湍急起来,白色的浪花激在脸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徒劳地挣扎,想要抓住一块岩石。但他离得太远了。
    再给我一点力气,他的意识渐趋模糊。
    突然,方哲的手碰上一样东西。像是一根树枝,带着木头的坚实和温和。生的渴望燃烧起来,方哲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它,然后,就被拖到了岸边。一张刻满岁月沧桑的脸在他的视野里晃动了一下,他昏死过去。
    是那个老人救了他。
    “又做那个梦了?”老人干枯的手指从火堆里刨出烤熟的块茎,热腾腾地递给他。“吃点东西会好一些。”
    跳动的火光照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在一条条干涸的皱纹中投下深深的阴影。生着金色竖瞳的双眼却异常的清澈,闪动点点银光。这是方哲获救的第二天,老者自称苦风,是一个苦修者,有一对尖尖的耳朵和一条灵活的尾巴。他不是人类,却有接近人类的外表。
    方哲坐起来道了声谢,接过食物。烤得熟透的块茎进入口中,绵软香甜,如蛆附骨的寒冷稍微减退。
    没有天亮,这里永远是黑夜和游荡的雾气。潺潺水声传来,差点夺去方哲生命的河就在十来米远外,但对岸已经被浓雾阻挡,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条河叫‘冥渊’,是生死界。这边属于生者,另一边就是死者之地。在你之前,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从对面游过来。他们总是被吞掉。是的,吞掉。无论是灵魂还是有点生气的活物,都沉下去了。”苦风把吃块茎吃得干干净净,取出皮囊喝起水来。
    “有没有人到那边去?”方哲问。
    “有啊,都没回来。你过去,就别想回来。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唯一的一个。”苦风慢吞吞地说,在火里又加了些树枝。“还冷吗?”
    方哲点点头。
    “再睡一会儿吧。养好精神我们就出发。”
    “去哪儿?”方哲问。
    “绿泉。我们要洗去你身上死者的气息,然后你才能开始你的修习之路。”苦风和蔼地解释。
    “我想回家。”方哲躺下,冷得发抖。火堆就在他身边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回不去了,孩子。”苦风给他盖上一条秃了毛的毯子,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一声。“没人能离开这里。想象一个空间,不在你的世界,也不在我的世界,它从原初就开始存在,重叠了所有的时间。过去和未来都是你心海里的倒影,如果你用心体会,你就能看到宇宙的全部。这就是修习的意义。”
    苦风盘膝坐在湿润的草上,像一个入定的老僧,进入了冥思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开始变化:尾巴轻盈地腾在空中,皮肤从不健康的白色变成半透明状,一缕缕银光从他琉璃般晶莹的身体里渗出,把他萦绕其中。
    方哲合上眼,阿尔卑斯山的夜晚徘徊在心中,寒歌赤脚在地板上轻盈踏过,娇小柔软的身子钻进他的怀里。“答应我,”寒歌的手指落在“火种”上,“你不会取下它。”他当然答应了她,只要她想要的,他都会答应她。不过,他还是问了为什么。“它会帮你看清方向。”寒歌回答。
    在迷失的世界里,方哲最需要的就是方向。
    “火种”燃起暗红的光,方哲终于不再发抖。他睡着了。金色的流星从永夜的星空中缓缓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慧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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