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空下,夜色漆黑如墨。

    远处的大山匍匐在这深沉的夜里,隐约只见一个峥嵘的轮廓,森森然如群魔伫立,透着一份神秘与恐怖的气息。

    寒风冷冽,触肤生疼,拂面如刀。

    正是隆冬时节,北境的气候显得格外严寒。

    呼啸的寒风卷起鹅毛大的雪花漫天飞舞,天地间到处充斥着风雪的咆哮与呜咽之声。

    屋檐下,岩石上,竹林树梢间,到处挂满了一弯弯粗如儿臂,晶莹剔透的冰凌。一排排、一簇簇,如刀枪林立,锐利无比。

    放眼望去,苍茫大地,无尽群山,全都被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所覆盖,整个世界就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倒是为这漆黑的夜平添了一份清冷的光与惨白的色彩。

    约莫是三更时分,风雪正盛。

    随着地面积雪的震动,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只见风雪弥漫的天幕下,蓦然现出了一道黑色的洪流,洪流的速度特别快,刹那间便跨过了十余丈距离,蹄声滚滚如江潮涌动,向着帝国南部席卷而来。

    那是一群踏雪疾行的骑者,约有二三百余人。纵马狂奔间,人头涌动,丝毫不乱,首尾呼应,两翼稳如磐石,组成一个尖刀状锥形方阵。

    方阵最前端的刀尖位置,一名紫袍青年一骑当先,二十七八岁年纪,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身高不过七尺,显得有些瘦削,却异常挺拔,满头乌黑如玉的头发,黑色的瞳孔平和而有神。

    这群骑者坐骑俱是高头大马,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色,高速奔驰间,马蹄翻飞,玄铁打造的马蹄寒光闪闪,铁蹄过处,坚石碎裂。

    紫袍青年的坐骑却是一头高约两米,长达三丈有余的吊睛白额大虎。这虎周身纯白如雪,唯独虎掌一片赤红。钢鞭粗细的虎尾扫动间,空气呼啦作响,巨大的虎目中,嵌着两颗铜铃般大的眼珠,蓝幽幽、亮泽泽,发出幽冷的光。

    方阵最后端的位置,一名青衣骑者断后,亦是相等年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也是骑着一头猛虎,通体赤红,眼如金睛,煞气逼人。

    方阵外围两旁各有十二名骑士,左边骑士披清一色的玄色薄毡大氅,右边骑士披清一色的赤色鹅毛大氅,上面绣满了神秘莫名的复杂图案,披风下穿的俱是擦的锃亮的兽纹玄铁重甲。

    在方阵的最中间,众多骑士的重重护卫下,行驶着一辆马车。马车华美异常,大的惊人,由四头赤焰猛虎拉着并行,上面一顶遮蔽风雪的华盖,通体明黄之色,上纹龙凤呈祥,五龙戏珠图案,其它部位通体紫色。车轮高半米有余,寒铁所铸,刀剑难伤,在白雪的映射下透出清冷的光。马车的轴心部位不知用什么奇异金属打造而成,滚动间,悄无声息,上面布满了无数骇人的锋利刀片与尖锐的倒刺,宛如一体。车轮高速转动时,尖刺飞舞,刀光闪烁,切肉断骨如切草芥。

    这群骑士显然经过了长久的跋涉与艰苦的战斗,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伤痕累累。钢铁重铠上布满了枪斧的痕迹,裸露在外面的四肢或是被剑划开一条条巨大的豁口,或是被利刀一切而断……有些的身上还插着先前战斗留下来的箭矢,体内仍然留着刀剑断裂的残片,还来不及处理,队列的每一次前进,都是又一次的创伤与撕裂……有些骑士横抱着自己战友残破的躯体,直到渐渐冷却,直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仍然舍不得丢弃……

    鲜血从伤口中不断的流淌出来,染红了他们的战马,染红了他们的双手,亦染红了这片洁白的雪地。

    同样,染红的还有这群骑士的双眼,染红的还有这段刻骨铭心的仇恨。

    战友身上流下来的每一滴血,逃亡途中死去的每一个人,今夜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这群铁骨铮铮的汉子内心在哭泣、在咆哮,终生不会忘记。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流血而死,不断有人力竭而亡。即便如此,他们的脚步未曾有一刻迟缓,他们的身躯依然挺拔。

    没有痛苦的呻吟,没有绝望的哭泣,除了风雪的怒吼与宛如暴雨般急骤的铁蹄声外,就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重。

    他们的鲜血淌在地上,他们的怒火憋在心中。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最前端的那个人,那一名紫袍青年。

    因为他还没有倒下,他的身躯虽然颤抖,却依然挺拔如松,他的目光虽然悲痛,却仍然沉稳。只要他还没有放弃,他们便不会绝望。

    只要他说可以战,那么他们就会死战到底;只要他说还有希望,那么他们就会从这漆黑的夜中杀出一份黎明;只要他不停,就没人会停,除非他们死去。

    他是他们军队的统帅,战斗的核心,旗帜的灵魂。

    疾驰的队列迎着怒吼的寒风,奋力向前。

    寒风刺在脸上,赤红色的披风被风撕扯着,猎猎作响,宛如一条蛟龙,在空中狂乱的扭曲着、挣扎着,不断想要挣脱骑士身躯的束缚,却一次次被拉扯回来,在风中抖的笔直。铁蹄翻滚,虎掌翻飞,扬起无数细碎杂乱的雪花,只留下鲜艳的蹄印与嵌在铁蹄下的血红碎骨。

    他们憋着怒火,隐着伤痛,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一路向南。

    那里有着最温暖的故土,最英明的圣皇,最亲爱的家人;那里是他们的祖国,他们为之奋斗、为之拼命的灵魂;那里便是他们的一切,他们最坚实的屏障。

    坐下的战马早已大汗淋漓,口鼻不住地吐着白雾,蹄声仍然清脆而有力。

    蹄音如雷,他们如同一阵飓风,越过了刀枪如林的冰山,跨过了白雪皑皑的雪原,冲破了敌人的重重围困。他们一刻未曾停歇。

    可是此刻,紫袍青年突兀的停了下来。

    “聿聿,聿聿……”

    骏马长嘶,铁蹄猛的一顿,最前排的骑士手提缰绳,雄驹纷纷人立而起,如同钉子般紧紧钉在地面,没有一寸逾越。

    没有示意,没有任何提前的准备。前一刻还疾如狂风的骑士们,此刻如同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刹那间静止了下来,阵容严谨,丝毫不乱。

    由极动到极静的转变,这群东方骑士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

    远处是一望无际,匍匐在夜色中的无尽群山。

    虎掌轻敲,身后的骑士静静的站着,丝毫不急。

    紫袍青年望着峥嵘的群山,轻轻抚摸着白虎颈上的毛发,瞬间有了决断。

    他轻拍双手,队列最中间的一名紫衣老者与青衣骑士极速掠来,三人接头,三言两语商量定。

    他站在队列最前方,面向众骑士,嘴唇微动,说出了一段话语。

    顷刻间,队列如潮水般涌动,一分为二。

    紫衣老者与青衣骑士并十二名赤衣骑士,护卫着中间的马车,向着漆黑的大山极速驶去。

    紫袍青年重重的叹了口气,待到马车痕迹完全消弭在茫茫的风雪中,方才领着众骑士,继续向着南面纵马狂奔。

    至始至终,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声音,亦没有人问为什么。

    众骑士奔出不过两三千米,苍茫的大地上,忽然响起了无数双铁蹄同时踏在地面上的滚滚雷音,随后,震天介的喊杀声汹涌而来。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骑兵,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向着南面的那群东方骑士狂卷而去。

    铁蹄声急如暴风骤雨,如同要敲碎这片大地一般,混合着锣鼓喧天的喊杀之声,在这深沉的夜中,如同死神的吟唱。

    漆黑的夜空下,一头通体乌黑,翼展超过两米的怪鸟急扑而下,带起阵阵狂风,落入一只纤纤如玉的手掌中,叽叽咕咕的叫个不停。

    这是一名身穿红色羽衣,美丽优雅的女子,金发碧眼,身姿妖娆。

    羽衣女子似乎能听懂怪鸟的叫声一般,轻抚着怪鸟的头部,转过身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对着身后的一名老者说道:“十年谋划,今夜一朝功成。只是些许零边细角之处还有些不完美,却是要有劳大人神圣之躯了。”

    这老者穿一袭洗的发白的灰袍,高高瘦瘦,普普通通,眼角遍布丘壑,毫无出奇之处,闻言淡然说道:“可是那群东方蛮子,兵分两路,妄想逃脱圣裁之事?”

    羽衣女衣深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异彩,显得更为毕恭毕敬。回道:“大人圣明,正是此事。那杨玄风领着残部仍然一路往南逃窜,公孙恺及太傅唐简并十二名护卫与其妻儿,却是往禁忌山脉去了。那杨玄风妄想以身诱敌,来制造让其妻儿逃脱的机会,却不想大人眼光如炬,明察秋毫。”

    那老者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这片世界,我不知道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说完,摊开双手,掌心处隐隐有圣光环绕,光怪陆离。

    那羽衣女子神态拘谨,再次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晚辈自带大部队清剿杨玄风残兵,定叫他无法走脱。只是,那公孙恺及唐简皆武艺卓绝,修为已达圣境,还须大人出马,方能万无一失。”

    “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袖手旁观。那些蛮夷,我一人足以擒拿。”老者淡然回道。

    “大人修为自然是通天彻地,毋庸置疑。只是那群未受开化,未蒙圣恩的蛮夷之辈,以大人的身份,杀其王侯圣者,尚嫌污了双手。至于那些虾兵蟹将,有何德何能接受大人的圣裁?”

    灰袍老者点头赞同,不再言语。

    羽衣女子点了三百精骑,听候老者差遣,自己领着两万骑兵,绝尘而去。

    ……………………

    ……………………

    “踢嗒,踢嗒……踢嗒……”,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繁茂的林间。

    一顶明黄色的华盖飞快的从林间冒出了头,车轮轱辘辘的转着,将积雪下的落叶、枯枝,细碎的石子碾成粉末。骑士们紧贴在马车两侧,策马狂奔,十二面赤红色披风迎风飞扬,被吹得呼啦乱响。

    已是五更时分,黎明在即,太阳藏在群山之后,随时准备跃然而出,天地间开始有了模糊的光亮。

    众人一路奔逃,只见山体巍峨,峰峦古怪,气势雄浑,地势险恶,怪石嶙峋。马蹄、车轮翻滚开的泥土,除了黑色,还是黑色。黑色的泥土,黑色的树木,黑色的草,除了黑,就只有冰雪的白,到处都是如此,到处都笼罩着浓郁至极的灰白色雾气。

    此刻,众人心中俱是有些不详之感萦绕,奈何后路已绝,这群骑士又是能从尸山血海中杀个三进三出的悍勇之辈,哪会顾忌这些。

    粘稠的白雾在空中翻滚着、扭曲着,胡乱的延伸着,如同魔物的触手般四处盛开,无声无息的往骑士们缠去,却又被他们身上浓郁的煞气冲散开来,无法近身,只能发出尖利的啸声。

    黎明前的一刻,夜色最为昏暗,这片山峦尤为突出。

    狂风卷着如铅般厚重的黑云,在阴霾的空中翻滚游走,黑色的山林在战马的滴答声中,飞快倒退,十二面赤红色的披风被抖的笔直,崎岖的山路如同河流一般,往前蔓延。

    蜿蜒的山道上响起了轰隆隆的蹄声,树梢上厚重积雪簌簌的往下落,现出了黑色的树干。片刻之后,无数柄闪烁着寒光的长矛并着数百骑兵,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黑色的阴影笼罩了每一个人,那群东方骑士喉咙间发出沉闷的吼声,战马长嘶,拖着疲惫不不堪的躯体,顺着山道,绝命逃亡。

    ……

    ……

    “聿聿,聿聿……”

    “吼……”

    疾驰的队列骤然停了下来,拉车的猛虎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四对虎目中闪烁着猩红的光芒,死死盯着前面。

    山的这一面,一面巨大的断崖横亘在眼前,云雾蒸腾,深不见底。

    这时,车帘响动,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探了出来,现出一名身穿青衣的温婉女子,二十三四岁年纪,明媚动人,总是笑意涟涟。宽松的古装衣裙下,遮不住圆滚滚的小腹,怕是有六七个月身孕了。

    只一瞬间,追击的骑兵已到了眼前,刀剑盾牌撞击的铿锵之声截断了所有的退路。

    前路断绝,追兵已至。

    青衣女子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加上一整夜的浴血拼杀,末路逃亡,下腹忽然剧痛无比,顿时站立不稳,顺势倒在马车上,纤手一抹,血迹染红了手指。

    马车中还有一名红衣女子,已然昏迷了过去,剩下一名三四岁的小男孩,惊慌失措。

    小男孩虽然惊慌,却仍然飞快上前握住青衣女子的双手,大声喊道:“快来人啊!青姨流血啦!快救命啊,青姨要生啦!”脸色涨的通红。

    紫衣老者闪身而进,探查了青衣女子的脉搏,稍稍松了口气,往她口中喂了一颗药,吩咐了小男孩几句,闪身下来。对身边青衣骑者说道:“公孙将军,王妃早产了。身子没有大碍,只是这腹中胎儿,恐怕难保。”

    “我大乾顺应天命,子孙儿郎自当福大命大,岂有如此薄命之理!”青衣骑者沉声说道。

    “哈哈哈哈哈,当真是可笑之极。你等在莱茵城犯下如此罪行,人人得而诛之,还敢在此妄言天命。所幸雷神在上,苍天有眼,让你等撞在我手中。”

    “今夜此地,就是你等葬身之处!”灰袍老者厉声喝道,也不废话,左手一挥,身后骑兵如潮水般向下方十二名赤衣骑士疯狂涌去。

    “重玄卫,有进无退。保护王妃,视死如归!”

    ““重玄卫,与我一同迎敌!”

    青衣骑者一声怒吼,一骑当先,坐下赤焰猛虎发出震天的咆哮,腾空而起,猛然撞入敌阵当中,手中玄铁重枪挟着万钧之重,扫入人群,将十几名骑兵如同稻草般击飞。紧随其后,十二名赤衣重玄卫策马急冲,迎着敌方骑兵方阵,如同狂风般直接捣入。

    一往无前,有进无退。

    决然、惨烈的气息从每名重玄卫的身上散发出来,有如实质。凛冽的杀气升腾而起,将崖边浓郁的白雾冲散开来,直入云天。

    浑厚的真气在体内疯狂旋转,越来越快,渐渐的透出体外,将整个人都包裹在一团清光之中,血管中粘稠的血液极速流转,散发着昂扬的斗意。

    雄峻的战马仿佛被骑士身上涌动的气息点燃了,仰天长啸,蹬入空中之时,马眼、四蹄,同时升腾起明亮的火焰,如同踏炎乌骓。

    马脖上倒立的鬃毛,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的东倒西歪。玄铁打造的马蹄一瞪之下,地上的碎石被踏的粉碎。

    十二杆长枪混着青衣骑者的玄铁重枪,在敌阵中如云般舞动,横、扫、挑、刺之间,翻滚起无数血红的浪花。

    他们就如同一柄坚不可摧的匕首,深深的扎进了骑兵方阵之中,一路前行,所向披靡。挡在他们路上的骑兵,不是被重枪敲的粉碎,就是被扎个对穿,又或者是被铁蹄踩碎了胸膛。

    鲜血在飞溅,战马在哀鸣,伤者在惨叫。这群重玄卫手中的长枪仍然稳固,他们的斗志仍然昂扬。

    他们从不曾低头,亦从不曾认输,哪怕面对的是死亡。

    无论这些重玄卫如何坚毅,如何凶猛可怕,在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前,终究不能全身而退。

    周围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无比。

    当一名重玄卫用长枪刺入了敌人的胸膛之时,敌方的刀斧已经嵌入了他的臂膀。手臂连跟而断,鲜血不要命的喷了出来,他怒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长枪扎穿了对方的头颅。随后,更多的刀枪雨点般照他身上落下,连着自己,连着陪伴一生的战马,被砍的血肉模糊,如同筛子一般,再也不分彼此。

    前进,前进,在敌人方阵中前进。

    敌人一片一片的倒下,自己枪下早已记不清累积了多少亡魂。青衣骑者双目血红,手中的玄铁重枪好像被鲜血浸泡了整晚一般,猩红欲滴。他知道,只要自己多杀一个敌人,自己身后的兄弟就多一份存活的希望。

    ……直到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能站着的敌人。

    ……直到他的周围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战友。

    他抬头看去,恰好看到灰袍老者嘴角莫名的笑。

    他回过身来,看着昔日袍泽残破不堪的躯体,忍不住仰天怒吼,跪倒在地,铁拳胡乱擂动,将这片大地擂的嗡嗡作响,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

    ……

    “哇……”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四周浓郁的白雾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给抛到了空中,瞬间扭结在一起,翻滚、纠缠。随着这声啼哭响起,白雾如花朵一般盛开、绽放,美轮美奂。

    一道金色的阳光扎破了深沉的夜,穿过了厚重的云,透过了这片大山上笼罩着的纯粹的黑。

    黎明的阳光洒在了明黄色的马车上,洒在了满地鲜血的战场上,洒在了青衣骑者悲痛的心间。

    温暖、美好而圣洁。

    那是生命中最美好、最令人感动的事物。

    是对生命最原始的赞美与动容。

    这份美好,超越了死亡与新生,超越了黑暗与黎明,超越了烈焰与寒冰,超越了造化与轮回。

    这份美好,是生命唯一的延续。

    他承载了人族所有的希望。

    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事物永不消散。

    青衣骑者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脊背逐渐挺直,如同他手中的长枪,撑起了整片天空。

    他一步步向马车走去,全身的骨骼、关节发出雨点般的密集爆响,随着步伐的迈进,脆响声越来越为密集。

    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第九步踏出。

    “嗡”的一声巨响,天地震动。青衣骑者周身如同被无形的气劲荡过一般,焕发出一种莫名的气息,全身上下散发出蒙蒙的青光,混着在金色的阳光中,显得分外圣洁。

    随着第十步踏出,云收雨歇,青衣骑者身上的异相已消失不见。

    马车里面,青衣女子已经晕了过去,脸上带着母爱的光辉,原本的红衣女郎消失不见了,肩膀上站立着一只神情萎靡的火红云雀。

    小孩子抱着一件厚重的白色裘衣,柔和的绒毛下露出一张新生婴儿的脸。

    因为早产的缘故,远比正常的婴儿要瘦削很多,红扑扑的小脸上隐隐有青气环绕。

    双眼紧闭,柔嫩的小手小脚四处乱蹭,格外的不安分。

    青衣骑者深深的看了一眼怀抱中的婴儿,俯身上前,在柔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疼惜的说道:“可怜的小家伙,你是如此的美好,你的命却是如此的不好。”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王爷与夫人宅心仁厚,体恤黎民,少爷自当逢凶化吉,公孙将军不必忧虑。”紫衣老者摇头说道。

    “哈哈,哈哈。”灰袍老者嗤笑两声,抚掌相击,连连喝彩:“好,好一幕生离死别的场景,就连我,差一点就要被感动了。”嗤笑声与鼓掌声回荡在深山怪林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与响亮。

    “只是,先前你等在莱茵城犯下如此血案,刚刚又在我面前,将三百帝国骁骑屠戮殆尽。如此穷凶极恶,这般血海深仇,非几位的性命不足以偿还。”灰袍老者声音逐渐冷厉,在这冬季的黎明,透着刺骨的寒。

    “十二名重玄卫,一杆玄铁重枪,几次冲杀就让你的三百骁骑全军覆没。看来,暴雪帝国的骑兵不过如此,言过其实。”

    灰袍老者背着双手走了过来,不急不缓,云淡风轻。

    步子很细碎,每一步踏出却是越过了四五十米距离,如同踏破虚空,缩地成寸一般。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第四步踏出,灰袍老者已经到了马车面前。

    老者转过身来,背对着公孙恺及太傅唐简,笑道:“技不如人,死不足惜。况且,能够换得几位的性命,也是死得其所。”

    老者随意一脚踏在地上一名正在哀嚎不已的骑士脑袋上,将整颗头颅踩的粉碎,鲜血混合着脑浆迸射在洁白的雪上,越发的猩红渗人。

    黎明已至,大雪消停,一整夜的奔波,二人早已是满身风雪。

    唐简站在马车前,面对着灰袍老者,崖风涌动,衣物飞扬,鬓发如霜。

    长风猎猎,他的身躯站立在断崖上,显得挺拔如松。

    他随手弹飞了衣襟上的雪花,正了正衣冠,朗声大笑道:“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我大乾子民,顶天立地,当立功名,当食九鼎,当仗剑破苍穹,当纵马踏天关。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是么?”灰袍老者转过身来,看着二人,似笑非笑,双目之中寒光大盛。

    话刚说完,一道无声无息的寒意卷了过来,罩住全身,以二人超凡入圣的修为,竟然感觉冰寒刺骨,无从抵御,就连体内真气的运行速度也变得迟缓起来,二人不禁大惊失色。

    公孙恺一声怒喝,体内真气疯狂涌动,全身气血如同被点燃一般,整个人散发着火焰般的炽烈,枪出如龙,疾如奔雷,刺向灰袍老者咽喉之处。

    唐简双掌泛着莹白的光,形如魅影,欺身上前,双掌比重枪更快,映向灰袍老者胸膛、下腹两处要害。

    灰袍老者身形晃动,快如闪电,避开锋芒,左手探出,如同毒蛇出洞钳住唐简双掌,右手捏着法决,飞速变幻,手腕处的空间被荡出丝丝涟漪,顿时,枪尖嵌入其中,无法寸尽。灰袍老者右掌瞬间变得惨白如骨,顺势拍在长枪上,阴冷的气劲顺着黝黑的玄铁枪身飞速蔓延过来。

    公孙恺心中暗叫不好,来不及撒手,阴冷的气劲已经涌入掌心,全身如坠冰窖,寒意浸入骨髓,似乎连思维都要被冻僵了。

    唐简双目之中杀意大起,此刻危如累卵,早已顾不了许多,右手凭空一招,一道流光跃入手中,却是一柄形状怪异、造型古朴的奇特兵刃。

    此物似剑非剑,似刀非刀,通体赤红如火。长五尺三寸,重三斤三两,宽不过两指,却显得厚重无比,周身密布着神秘繁复的条纹脉络。中间开着一条狰狞血槽,血槽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

    此物一入唐简之手,龙吟之声大作,一股炽热汹涌的气息喷薄而出,将四周阴冷之气一扫而空,刃口处更是流动着金色的光彩,神异非凡。

    阴冷之气一散,公孙恺飞速抽身而退,二人一枪一剑,互为攻守,神情戒备之极,再也不敢冒进。

    “妙,妙,妙。想不到这次远行,竟然能见到如此神器,当真是妙不可言。”灰袍老者眼光老道无比,一看到此物,脸上便露出抑制不住的贪婪之情:“天下神器,有德者居之。这等宝物,放在你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还是我来替你保管吧。”

    灰袍老者形如魅影,闪身扑来,狂暴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而出,逐渐拔高,比先前雄浑十倍不止。苍白的手掌一合,宛如霹雳炸开,中间爆出巨大的声响,紧接着无数的雷霆电光从他周围虚空中衍生出来,滋滋作响。

    霎时间,风云变幻,无数道怪异的狂风带着厉啸声往二人身上撞去,越来越多的雷霆电光蔓延开来,塞满了整片天地,狂暴、毁灭的气息在其中酝酿着,充斥着。

    天际,被阳光穿透的帷幕早已被重新聚拢的乌云遮蔽起来,这片天地,复归于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随着第一声巨响,只见断崖上黑云翻滚,雷霆炸裂,电光闪烁,兵器碰撞的响声不绝于耳,其中的情景却是看不真切。

    ……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终于散去,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地上却只留下无数的尸体。

    ……

    ……

    七日后,东土大乾帝国北寒域玄冥城。

    马蹄声暴雷般响起,天际一面金龙大旗飞快探出头来,高高扬起,时而在狂风中狂乱的飞舞,时而如同标枪般挺的笔直。旗帜下数百骑兵踏着狂风,如同一条笔直的线向着玄冥城极速驶去。

    他们穿过了高达百丈的巨大城门,穿过了喧嚣鼎沸的早市街道,他们奔驰在无人敢纵马骑行的玄冥城内,一路畅通无阻,向着最中心那片雄伟广阔的宫殿而去。

    宫殿中一处静谧的小院内,几株梅花,几块奇石,一汪清泉,一壶热茶,一名五旬老者端坐不动,悠然品茶。老者身穿紫色袍服,头戴紫金平天冠,白玉腰带上系着一枚玉质印章。

    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老者蹙了蹙眉头,转过身去:“老岳,这三十年来,不曾见你如此惊慌过。”一名管家模样的老人躬身回道:“回禀王爷,蒙将军、月将军正在院外等候,此事,百万里加急。”

    老者眉目一凝,轻声说道:“既然如此,进来说吧。”

    话刚说完,一名白袍青年与一名黑袍青年联袂而进,单膝跪地:“末将月亦寒、末将蒙哥,参见元帅……。”

    老者待二人把话说完,面色变得铁青,手中滚烫的热茶瞬间化成了坚冰,寒声道:“区区北境蛮夷,安敢如此欺我大乾,真是气煞老夫也!老岳赶快修书一封,禀明圣皇。若不踏平北境,杀光这些小人,如何解我心头心恨,解我大乾之耻!”

    几人领命而去,无数加急信件如同雪花般纷纷飞往南方。

    十五日后,大乾帝都中州九龙皇城。

    此时,大乾已立国三万余年,独步东土数万载。

    近五千年来,君主励精图治,宽厚仁和,不兴刀兵,天下太平,大乾早已到了一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太平盛世。

    独步天下三万载,太平盛世五千年。

    九龙皇城做为大乾帝都,人族圣城,大陆五大雄城执牛耳者,更是鼎盛繁华至极,人口数以亿万计。

    凌晨六点一刻,早市已开,正南玉龙门城门口,百姓川流不息,往来行商络绎不绝,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咦”一道惊呼声响起,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名一袭白袍书生模样的青年,目光望着城墙两侧,发出惊呼声。众人看去,只见城门两侧挂着两道金色的卷抽,闪闪发光,精美无比,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方方正正,形体饱满。

    白袍书生轻摇折扇,朗声读道:“自我大乾立国以来,已有三万两千八百二十七年,三万年来,虽独霸中土,国富民强,却未恃强凌弱,欺辱邻邦。自乾皇以来,太平盛世五千载,百姓富庶,国库金银堆积如山,校场骏马驰骋如云,精兵亿万,悍将如林,刀枪锐利,三军雄壮,却从未大兴刀兵。我大乾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必兴兵抢夺,行那谬德之事?”

    “兹有北境暴雪帝国,与吾大乾北寒域及冀、幽、燕、青四神州接壤而邻,国界绵延三千余万里,数千年来,两国边境偶有摩擦,冲突不断。两强相争,祸及池鱼,数千年来,边境士兵死伤无数,百姓更是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圣皇第三子,帝国烈亲王杨玄风天性良善,质朴醇厚,少年从军,戍守疆土,见边境黎民动荡,难以安居乐业,心生不忍,乃应暴雪帝国汉默亲王所邀,前往莱茵城缔结两国盟约,共商千年和平大计,开创万古未有之圣举。此事上体天心,下合民意,圣皇爱民如子,自当竭力促成。乃令太傅唐简、虎贲大将军公孙恺、皇长孙杨玄机陪同杨玄风一同前往,共证辉煌,却不想北境蛮夷人心叵测,化外之地小人如鬼。”

    “呜呼哀哉!此次北境之行共三千三百单六人,归来者不过二十二人,实在是百不存一,痛哉!痛哉!这三千三百人,尽皆是百战精兵,万里挑一的好男儿,大乾基石,他们身经百战,没有死在沙场上,却倒在了奸诈小人的阴谋算计之中,实在令人痛惜,痛恨!”

    “太傅唐简惨死崖底,尸骨不全;皇长孙杨玄机惨死,尸首难辨;虎贲将军公孙恺全身经脉寸断,气海丹田被废,行走困难;烈亲王杨玄风全身五六十处创伤,濒临死亡;王妃公孙青苓早产,七月大胎儿杨玄明下落不明,凶多吉少,更有三千多名大乾儿郎的性命。上天虽有好生之德,然此等血海深仇,!傾尽两江之水亦无法洗尽,怎可不报?”

    “令北院大王杨宗岳为御龙元帅,领六百万北军,两百万玄冥卫,令常胜将苏何为定北大先锋,领一百万冀州军,令武功候温尚为中军大将,领一百万幽州军,二将并入御龙元帅旗下听令,为左右副手,共计一千万兵马,兵出雁门关,踏平汉克军区。”

    “令玉亲王杨慕风为昭圣元帅,领六百万中央军,两百万监天卫,令公主杨茹风,血魔将罗礼各领一百万精兵并入旗下听令,为左右先锋,共计一千万兵马,兵出虎闹关,直指诺顿军区。”

    “令烈亲王杨玄风为通天大将军,领六百万南军,两百万重玄卫,令飞龙将王恺,无双将岳鹏为左右先锋,共计一千万兵马,兵出青火关,兵锋直达西南联邦。”

    “令并肩王王征西为征西大元帅,领六百万西军,两百万赤火卫,令七杀将赵子恒,封狼将允仲平为左右大都督,共计一千万兵马,兵出剑门关,肃清狂野之地、混乱之领,阻断暴雪帝国援兵。”

    “四路兵马,共计四千万精兵,扬我大乾国威,雪我大乾血海深仇。”

    “犯我大乾子民者,虽强必攻;犯我大乾天威者,虽远必诛。”

    ——大乾第四百二十一任圣皇:杨洪

    白袍青年唇齿清晰,字正腔圆,读起来声情并茂,待读到最后一句,满腔激愤之情再也按捺不住,将手中折扇一折而断丢掉,大声道:“好一个虽强必攻,虽远必诛,我虽不过是一介书生,却也能手提三尺青锋,上阵杀贼,为国效力!”

    周围众多的行商百姓亦是义愤填膺,纷纷摩拳擦掌,有些性子烈的汉子更是把肩上挑的讨生活的家什物件一把甩在地上,大声喝骂不已。群情激愤下,大家簇拥着那白袍书生一道往定国府而去。

    随着讨伐檄文和军令的贴出,整个大乾在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庞大的帝国机器在高速运转,如山一般的攻城器械不计其数,数千万雄兵潮水般开往前线……

    此时,这头屹立在东土数万年的庞然巨兽,这头沉睡了五千年的战争雄狮,如同睡醒了一般,渐渐露出了他峥嵘恐怖的一面,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将要焚毁一切。

    檄文发出的一小时内,皇城内无数人同时奋笔疾书,各式各样的密信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极速传往大乾各地,大陆每个帝国。

    皇城外,几乎是同时,几百上千只信鸽腾空而起,它们扑腾着翅膀,借着空中的风,闪电般射向四面八方。

    在鸟群中,有一只极为细小,通体金色的云雀飞的最高最快,它刺破了云层,在云巅之上半展双翅,尽情翱翔,细小的鸟身如同一道金色的细线向着西方极速蔓延。

    越过了高高的山峦,越过了无垠的林地,跨过了皑皑雪山,跨过了牛马成群的牧场,大地在倒退,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人烟稀少的绝望沼泽在身下飞速缩小……飞过了更远处的无垠大海,飞过了大海西面的狂野之地。

    从云端上往下看,在狂野之地的西侧,现出了成片成片的草原,绵延的群山,茂密的林地,散落了无数或稀疏、或稠密的人族城市。这里是混乱之领,云雀没有停留,仍然振翅疾飞,继续往西,往西……那里才是它的目的地。

    在混乱之领最偏僻的西北角方向,有一座耸立在群山山脚处的小镇,里面有着巨石堆垒而成的城堡,有着善良的人们。

    此时,正是大乾洪平年间,帝国公历20000年整。

    而故事,便始于此时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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