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小鸟照常唱歌,李蓓蓓照常上班。

    也不知为什么,不管李蓓蓓多么忧郁、多么疲倦、因为早起而憋着一肚子气,可是每天早晨一看到太阳,她心中就充满希望。她感到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而她自己正精神充沛,随时都能投入战斗。

    大清早的,一走进熟悉的土路,蓓蓓便骇然看到一个人从大榆树下走过来。整个人真好像一把移动着的战斧,他所有的头发都笔直地立起来飞向一边。

    蓓蓓忍不住停下脚步,让到路边,敬畏地看着这人越走越近。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人竟然是主任!

    主任就这样眼睛直瞪瞪的,俨然魂飞魄散,从蓓蓓身边走了过去。蓓蓓也没敢跟主任打招呼。因为,她从主任飞向一边的后脑勺就能看出,主任正在苦苦思考着一个重大的人生问题。

    蓓蓓看到厚厚的炉灰,感觉着屋里不寻常的温暖。主任的公文包还在他的大桌上敞着口。她意识到主任昨晚就没有离开,在这里熬了个通宵,就像为行将消亡的办事处守灵。

    而她自己,今晚要赶去县里参加婚礼彩排。明天就是正式的婚礼。也省得请假了。但既然还没辞职,就该把工作做好。

    今天炉子没灭,不必生炉子。她收拾炉灰,擦了所有的桌椅,拖地。然后便值守电话。

    无聊得很,然而也没心思画图画、维护官方微博了。她修改简历时,忍不住自嘲地一笑。经此一役,她的简历只增加了一行,而且是毫无看头的一行。

    可未来哪位负责面试的人,能看出这一行里,竟蕴含着这么多有甜有苦的经历,这么多感触呢?

    这些都让蓓蓓心烦意乱。

    好几次,她透过窗户,看到主任头顶着战斧式发型走过去了。主任看上去像一个离家出走之后,迷了路的小孩。

    十二点半钟,主任还没回来。蓓蓓还是像往日,给主任买一份八块钱的盒饭。

    她没胃口。于是没照惯例给自己买六块钱的全素盒饭。她从路边摊捎了一只烤红薯回来。一闻见红薯黏黏的、焦焦的、热乎乎的甜香,她心情大好。

    她掰开来,一口吃下去,忍不住笑出声来。脚步噼里啪啦往回跑。

    她缩在火炉边,高高兴兴啃烤红薯。因为红薯是她一人的,而特别快乐。撕下的红薯皮扔进炉膛。她欣喜地注视着火红亮地窜起来。这时,办事处的门突然推开了。主任回来了。

    然而不是主任,是他。

    她慌忙站起身,险些把烟囱撞歪。红薯粘在她分开的嘴唇上,粘在她门牙上。她本能地朝他举起了红薯,好像是说“我吃红薯呢”,又慌不迭地把红薯垂在身边。

    她举起另一只手,竖在口鼻前略事遮挡,使劲把嘴里的红薯咽下去了。闭紧嘴巴,用舌头把牙齿舔了一遍。

    而她像松鼠那样在疯狂咀嚼的时候,他却根本不理她。

    至始至终,他都一眼没有看过她。他整个人,从懒洋洋的、挺不耐烦的目光,到他徐缓而有节奏的脚步,都与贪吃的她,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他似乎是在这间寒碜的办公室里,正寻找一样最让他不耐烦的物件。而显然,蓓蓓连最让他不耐烦的物件都不如。

    因此蓓蓓干脆站到墙角的阴影中,仿佛这样一来,她自己便真的消失不见了。她一直注视着他,就像啮齿类小动物都喜欢缩在暗处,警惕地观察自己的敌手。

    “我去。大不了,他就拿帽子的事儿刁难呗。”她愤愤不平地想。

    她等待着,一旦他把目光转过来,她便打算使劲瞪着他看。

    “他要不是我老板,我才懒得理他呢。哟哟哟,瞧,他还真拿自己当皇上了!”她想。

    然而,他像一名极有经验的拳手,耐心迂回着,从不与她目光相触。

    她纳闷:他怎么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优雅而闲适地踱步,竟从未碰撞到任何一件家具?

    有那么一刻,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他的眼睛终于转过来。却没有看她,而是落在她的红薯上。

    他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怎么把它抢走吃掉。

    “红薯是我的!”她想。想着,把红薯攥得更紧了。

    他猛然一怔,如梦初醒似的,转身走了。

    她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红薯。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他走进来不会就是来抢红薯的吧?”她的脸红了。

    她在炉边坐下来,啃完她的红薯。炉火将她的脸颊烤得滚烫,像发高烧,人也晕乎乎的。她把最后一块红薯皮扔进炉膛。火呲的窜上来,像邀宠的顽皮孩子,红薯皮化了灰烬。

    “你该站在外面让冷风吹吹脑袋,思考清楚自己是谁!”她对自己嘲笑道。“李蓓蓓,你必须记住,没有什么比明白自己是谁更重要!”她就像提着一只大熨斗在心里熨来熨去,终于把吹皱的一池春水熨平了。

    照进屋里的阳光变得越来越倾斜,窗棱的影子被驱赶得走投无路,只得爬上墙壁。赶火车的时刻到了。

    蓓蓓发信息告诉主任,老板来过了,一句话没说,又走了,而她自己要去参加婚礼。

    不久,收到了主任回复。由回复可见,再怎样吹冷风,再怎样思考,人生有些问题,不到时候是永远弄不明白的。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主任问道,后面是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

    是啊,是啊!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李蓓蓓带着这个沉重的问题,独自登上了西行的列车。她将代表全家参加宝羚的婚礼。

    老李和李太太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参加了,理由是:两人往返的火车票,对现在的家境来说,是笔沉重的支出。但蓓蓓心里明白,其实是老李对这几个妻弟都很厌恶,不但自己不愿去,也不希望妻子去。李太太夹在神经兮兮的丈夫和弟弟们之间,也很为难。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荒漠上混沌的黑暗,亮着的只有火车。

    蓓蓓想到,兴冲冲来接站的小舅,竟发现姐姐姐夫都没来,走下火车的只有一个外甥女,小舅该有多么的失望和疑惑呀。

    她该怎样对小舅解释呢?那将是多么难堪的一刻!

    而其他几位舅舅,特别是三舅两口,定会对老李颇有非议,对大姐李太太也会挑理。

    此外,蓓蓓身上只带了一千块钱礼金——这几乎把刚攒起的积蓄都拿出来了。

    唉,舅舅们哪能想到,自己的姐姐如今穷成这样呢?

    坐在蓓蓓身边的大学生们在打牌。他们看上去都是她的同龄人。仿佛这列火车,是载着他们的青春,奔向他们的希望!

    而蓓蓓感到,自己虽然坐在这同一列火车里,却只是赶去见证别人的幸福,因此她非常孤独。

    她好像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她已经等得心力交瘁,等得每每都想痛哭一场,可她不知道自己等的人是谁,她感到这个人只是一口虚空的气,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把脸别转到窗户那边,不让打牌的大学生们看到她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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