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墨应声而去,正巧赶上有一位老爷带着两个侍从找上门来,也无拜帖,只说是林大人故交,路经此地特来拜访。因林如海是在家丁忧,除了之前苏州知府来了几趟,也并没有什么人上门。前两日来的是北静王,又是老爷的学生,自然不同他人,可如今这位空口白牙的就要进去,门子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松墨原是跟了林如海十来年的老人,一看那人便知是皇上驾到,忙打发了门子亲自过去,打千作揖,“这位老爷,他们原是这边家里的,不认识老爷,多有得罪。老爷已经在里头等候,请您随小的来。”

    君祁见这人还眼熟,便知是从京城里跟过来的,放心跟他进去。他原是早上便到了苏州城,只是风尘仆仆的赶了一路,不免有些狼狈,因此特意找了家客栈梳洗换装,这才上门。

    林如海正心神不宁,忽听外头有动静,一时情急之下竟自发走到门口张望,一眼便看见了一身玄色衣衫的君祁。

    水溶颇有眼色,见他们俩就站在那里不做反应,便道,“臣见过皇上,臣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请皇上恕罪。”

    君祁笑着摆摆手,“不碍事,忙你的去。”

    林如海也反应过来,近了一瞧竟发现君祁两鬓已然微白,不禁有些鼻酸。若不是水溶一句话,恐怕就要落下泪来。

    君祁过来牵起他的手,将他拉回房里,面对面站着,想了半晌才道,“媳妇儿,我来接你回家。”

    才刚还满腔伤感的林如海一听这话便没好气地瞪了君祁一眼,“又说浑话。”

    君祁把人搂进怀里,幽幽的叹了口气,“哪里是什么浑话,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可是日夜思念,巴不得一觉醒来你已经回了京城。眼瞅着三年就要到了,我却再等不得,总想着早些见到你。五年之期已到,我这回来,可真是来带你回家的。”

    林如海扶在他腰间的手僵住了,慢慢的环上他的背,轻声道,“我也想得紧,只是你不该这样肆意妄为,南巡也就罢了,又弄什么微服出巡。若是路上有个好歹,岂不叫我担心。”

    君祁蹭了蹭他的脸颊,“我媳妇儿不愿去见我,可不得自个儿来。身边跟了侍卫又有暗卫,不用担心。我可还得留着这条命来见你,把你接回去呢。”

    林如海却忽然挣开他的怀抱,语气中满是低落,“你说五年之约,可还记得当日所许诺的?如今这样,便是回了京城,又有何分别。”

    君祁因他的动作有些失落,听了这话便明白了他在计较什么,便道,“我既然来了,断没有只把你接回京城的打算。委屈了你这么多年,我总归不能给你个名分,也只有我这个人,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林如海却道,“你都把我说糊涂了,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难不成你还真要丢下皇位,陪我去做山野村夫?”

    君祁道,“原是我答应了的,金口玉言,还反悔不成。我找了几出地方,若说隐居,到底是江南好,苏杭两地都是极好的。若你不愿意,再选就是,横竖都听你的。”

    “胡闹。”林如海气呼呼的说道,“当年先皇年迈,才有禅位之举,你如今正当壮年,虽说如今并无内忧外患,但江山社稷岂是说抛下就抛下的。再者你如何对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交代,没病没灾的,突然就说不做皇帝了,让别人如何作想。”

    君祁笑道,“这事儿我原就打算好了,南巡路上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来个刺客什么的,到时候假死也好,重伤也罢,横竖能脱开身就行。太子越发长进,也帮着我处理了不少大事,我瞧着还成,不至于压不住那群老臣子。我又不是不知事的毛头小子,若非万事安排妥当了,岂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知道你是最忠君爱国的,又岂能做一个昏君,辜负了你。”

    林如海安静下来,片刻又道,“你愿意这样,我自然是高兴的。当年为了这事儿闹了几回,你也知道,我就是放不下这个心结。打从知道自己对你存了这份心思,到后来知晓你的身份,多少回犹豫,可不就因为你是皇上。那时候我便常常想,若是你是普通世家子弟,我便是豁出一身功名不要,也要把心里话告诉你。”

    君祁听了十分动容,当日自己可不也是碍着身份,才几经犹豫,差点就错过了。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挨着他坐下,“即这样,如今咱们就抛开这些皇上、大臣的名号,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快哉。”

    林如海反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若是从前,我自然愿意同你一道,可是如今……”

    君祁不待他说完就打断他,“你还有什么顾虑呢,我这里是万事俱备,只欠你点头了。难不成,你放不下林家,放不下你这一品大员的位子?”

    林如海心里有些不高兴,却不想因此事再同他闹别扭,因道,“我如何待你你心里自然清楚,你如今还能说这样的话,我也不分辨什么。放不下林家确是实话,你的太子早就成家立业,可以继承大统,可珩儿才多大,难不成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这么丢下他一个人快活去?”

    君祁话一出口便知不好,又听他这样说,只觉得心里百爪挠心似的难受,“是我急昏头了,这样的话都……你说的很是,只是若要等到珩儿能自立门户,又得好几年。我倒是没什么,只怕委屈了你。再者咱们俩,虽然不比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回,到底不能长相厮守,已然错过了那些年,难不成只能等到老得须发全白,才能日日相伴?”

    林如海听他说的可怜,想了想他须发全白的模样,一时不妨竟笑了出来,“我却也并非因这一件事。你是皇帝,一言一行尚要记载到起居注中,留给后人评判。若是此时闹出被刺客重伤的事,一则牵连的人太多,到时候总要找些替死鬼,安排行宫布防的人难道就能免于责罚?二则,说出去到底不好听,还要被写进史册呢。荆轲刺秦王,虽未成事,给后人留下多少话柄笑料,你便把刺客说成逆贼,堂堂天子被一个小小的刺客所伤甚至所杀,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我看上的人,可不能为天下人所耻笑。”

    君祁听了最后一句,心里跟吃了蜜似的,一时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可,这么一来咱们还是君臣,到底是委屈你了。”

    林如海笑道,“你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横竖咱们两的事也不能广而告之,明面上是君臣还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真心待我,也算不负我的心了。我难道还不知道你,若是真这么一走了之,恐怕也要日夜牵挂朝政,倒不如留下来的好。”

    君祁听他事事为自己考虑,动容不已。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给如海一个名分,如今如海为了他更是连隐居也不肯,又想起之前差点就怀疑如海,心里越发愧疚,直把人抱进怀里,喃喃道,“你放心,我此生定不负你。”

    半月之后,君祁被林如海硬赶了回去。

    八月初三,京城贾家一片欢天喜地,正是贾母八十大寿之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丝竹管弦,好不热闹。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老祖宗乐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苏州林家,林如海带着一双儿女祭拜母亲,三周年忌日一过,他们便要启程回京。林如海跪在母亲和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心里默念:母亲放心,儿子定当好生教导珩儿,绝不叫祖宗的基业毁在儿子手上。

    八月寒风起,桂花香正浓。两只大船在运河上缓缓前行。

    黛玉掀起帘子,看着两岸风光,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却又并非是来时的景象。一时想不出个头绪,只以为是才祭拜过祖母,因此有些伤感,便撩开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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