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影响甚广的宫斗,引得龙颜大怒,众人元气大伤。伶妃被判罪斩首,韶婕妤虽因晕倒未来及被打入冷宫,却也受冷落,元敬夫人更是对这宫廷之争寒了心。说它影响广则是因为,它不再局限于嫔妃之间,它甚至波及到了公主:夏侯伊领罚于潇湘殿,日日面壁思过。夏侯雪舞心情低沉,自愿禁足于听雪殿。至于清泠殿,则一直没有夏侯汐的消息。

    就这样,本就沉闷的宫廷变的更加沉闷起来。可是沉闷总是需要人来打破的,无论它是好是坏。

    艳阳当空,正值仲夏,潇湘殿的竿竿翠竹依旧葳蕤挺拔,竹幕环合,参差披拂。清风扫过,竹叶瑟瑟,和风轻鸣,清爽幽寂。只是这翠竹长的越是繁茂,反倒衬得这宫殿越是冷清,殿前的玉阶已有许久不曾被人踏过。终于,在日日的反省与过度的失望中,那个身体羸弱的少女再度病倒了。

    殿外竹生机依旧,殿中人久病卧榻。不知怎么,她的咳疾又开始犯了,霎时间,整个潇湘殿的气氛凝重而肃穆,似乎只听得到屋内人儿阵阵揪心的咳嗽。屏幽一边扶助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递过帕子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急声道:“公主,你就喝些药吧……这样下去,病情加重该如何是好?”

    夏侯伊倔强地推开了身旁之人的搀扶,挑了个咳嗽的空档,抬首指了指门,示意她出去。坚强如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怜悯;骄傲如她,又怎能让人看见自己如此憔悴的模样?这些药她喝了多少年,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病根本无药可医。如果喝药只是为了延缓生命的流逝,那她还喝它干什么。

    望着屏幽似乎不理解自己所指,她立即气得眼睛发直,抬起的手也有了些许颤抖。调整好气息,她尽可能大声地道了一声:“出去……把药拿走!”屏幽木然片刻,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

    此时,冷清的殿中再度是剩下她一人了。微微垂了眼睑,勾唇傲然一笑,脸色凝重,寒意重重。有那么一瞬的气血上涌,口里一阵甜腥,却是一口鲜血直生生吐出来。再度起身时,眼中有的只是一片虚弱。神智有些涣散,喃喃自语了一会儿,终是撑不住又吐了一口血,紧接着眼前一黑便倒在床头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她陡然感觉得到周遭突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很灵巧。她不想猜测那是谁——于是她睁开了眼睛,警觉地望向身旁。不期然瞥见一抹桃粉色红装,还有后面那桃花一般娇俏的面容。她略微一怔,随后迅速收起眼神里的惕性。黛眉锁,星眸凝:“舞儿何时来的,怎不唤醒我呢。”

    夏侯雪舞两颐生欢,明眸含着潋滟一汪秋水,流转盈盈,清妩的眉眼悄然一弯,看着伊姐有些不太安稳的睡眼。大概,眼前的少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不然,如何能睡得这样昏沉?努力地眨了眨有些生涩的眼睛,见她转醒,终是放下心道:“这不见姐姐歇着了嘛,舞儿哪里忍心打扰呢。伊姐,你生病为什么不吃药呢?”她不知道,当她听屏幽说她病重不肯吃药时有多着急。

    憩了半晌,精神似恢复了些许,夏侯伊正了正衣摆袖袂,稍稍正坐。闻得舞儿俏皮话语间渗透着星星点点的关怀,她长舒了笼烟黛,散了眉目间一缕冰冷,唇畔凝聚起苍白无力的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倔强地别过脸去:“都是些无用的药,吃了许多年也不见起色,还费这劳什子劲干什么。”

    “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呢?”夏侯雪舞晃了晃头,拎了拎缠在脚下的裙摆,堆叠如同绽着一地花色。明眸酿出清亮娇色,蝶翼般的长睫微微颤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俏皮地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尖:“伊姐你不知道,刚刚你那样子活像个雪人儿,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呢!然后走过来一看,了不得,脸色白得跟衣服似的,怪不得我看上去像雪人。”

    她说罢妍妍一抬腮,对上夏侯伊可以用惨白来形容的脸色。又忍不住心疼道:“伊姐……你怎么了呀?你还好吗?你看上去真的很不好……很不好。”你怎么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呢?你或许觉得无所谓,可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会心疼的吗?

    正兀自思索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舞儿的调侃被清风送到了她的耳畔。然而没有似从前那般装着恼逗她,她白似宣纸的面容之上呈现出一种沉重的神情,本就为数不多的血色更是褪尽,于是脸色更不好看。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装作发呆,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在一阵微风路过时,送去了她无力的劝慰:“无碍……睡不好罢了。”

    “……是、吗?”夏侯雪舞眉梢低垂,不确定地开口。伊姐一向沉静干练,哪怕在父皇、汐姐面前也是如此。唯有到了她的事情上,才会显而易见地乱了手脚,生生沁出一股无奈。她知道,自己是她的软肋。也或许,是唯一的软肋。可偏偏此时,她却选择了说谎。是因为还不够勇气,说出真相吗?但她又知不知道,姐妹同心,她撒谎时是何模样,自己早已烂熟于心。

    耳畔一声‘……是、吗?’如同游丝一般飘断在她的耳畔,音色里透着些令她心头一紧的情绪。再开口时,言语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象是有什么心事。沉默良久,放开口道:“伊姐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侯雪舞覆上她的手,素手交叠间铃声清清脆脆地碎开一地,微垂纤长的鸦睫,低头看着白嫩的指尖莹泽,低低捏着她纤细的指骨,轻轻眨了眨眼,抬眸道:“伊姐直说吧,只要是伊姐说的舞儿都愿意听。”

    一轮明月当空,皎白的月光撒在整个台子上,此时片刻的安静,也是难得的。夏侯伊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眉眼间染上几分凄然。“我的出身,舞儿也并非不知,对于一个母妃仙逝的皇家子女,喜静萧索的天性舞儿纵然未曾体验过,也应该甚是了解。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有你在身边欢笑着,影响着,我也感觉不再寂寞。虽说这里还那么冷清,比起先前可真是好多了。”

    随后又低了低眉,言语间有丝丝苦涩:“多谢你如此之长时日的陪伴,舞儿。我母妃早逝,从小也并不被人所注视。我生性敏感,对周围的所有陌生的人、物都充满了敌意。但是你温暖了我,甚至有人揭发我抄袭时,你也选择相信我。而我,也早已把你当成了亲妹妹一般。”淡淡地别过头去,仿佛不想让别人看到似的。唇边泛起浅浅笑意,垂眸回望身边的少女,“所以,真的谢谢你!”

    夏侯雪舞讶然地望着夏侯伊反常地说出那么一大段话,咬着唇,舌尖绕了绕,有些颤颤的。眼波流连几转,青葱指拨弄着发丝缕缕,扑朔着长睫,犹如蝶衣轻颤,眼波清亮亮的。略一沉吟,便开口道:“那时舞儿在宫里到处玩耍,一天在经过游廊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姐姐,那时候姐姐一身白衣,好似天仙一般,舞儿还以为是父皇的哪位妃子,我问了好些宫人,他们都说不大清楚。直到汐姐把我带到了未央。”

    “第一次和姐姐说话,姐姐总是有种疏离的态度,仿佛姐姐的内心不容许任何人走入,表情冷淡。但是见多了,舞儿就发现,姐姐几乎穿的都是白衣裳,后来才知道姐姐的身世。”顿了顿,歪歪头继续回想道:“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舞儿想给姐姐的,是亲情。当时我想,或许舞儿给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亲情,但是总比没有的好。于是舞儿经常去姐姐那里陪姐姐聊天,慢慢地,舞儿发现姐姐其实并不是宫人们说的那么冷心冷情,屏幽待姐姐很好,姐姐也待她很好,对于其他人的疏离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姐姐不会把伤痛表现出来,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舞儿很心疼。”

    “后来舞儿发现,姐姐有很多优点,文章写的好,又诗才冠世,不应该被埋没,性子天生就是孤寂又何妨,难道舞儿真的不能给姐姐一点温暖吗?”言语间有些激动,夏侯雪舞站了起来,柔荑握紧她冰凉的手,目光如炬:“母妃被人陷害,舞儿孤立无援,没有人肯帮忙说上一句话,只有姐姐来陪我,舞儿真的很感谢,也很感动!舞儿一直想,就算姐姐没有感受到舞儿一直在旁边,舞儿也不会离开,更何况姐姐发现了。所以,舞儿以后还是一直会在姐姐身边欢笑。要说谢谢,舞儿也要谢谢姐姐,让舞儿知道以前为姐姐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最后一句话,舞儿藏了好久,如今终于可以说了……”

    “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时光静好,两道纤长的烟黛无声一弯,唇际边圜了几丝浅浅的笑意,她没有想到今日一趟竟让她们姊妹彻底地敞开了心扉。爱,最怕的就是没有回应,而如今她们却是心有灵犀,一切都契合得刚刚好。

    这样一席话也同样令夏侯伊失了神,这么长的话儿,搁在平日里,她早就不耐烦躁了,可如今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听到最后,竟不知为何忽然地别过头去,仿佛不想别人看见她眼角的晶莹。

    舞儿说完话,音儿也落了有些时候了,可那白衣少女却还只是倔强地别着头。待到回过神儿来,长出一口气道:“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人看见我哭。曾经想过,既然没有人在乎我,那么我也不会去在乎任何人。我原本……是不会为任何人哭的。”随后抿着并无血色的双唇,笑了笑,“不过我说了,你变了我的。所以我又落泪了,不是?”

    月华如水涓涓涌入殿中,夜风清冷低回着吟唱,却无法吹凉两颗彼此温暖的心。十重宫闱,万顷红尘,得一知心人,已是莫大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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