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只是怕你错怪好人,迁怒无辜。”
    谢玄一边观察柳寻衣的反应,一边替自己辩解:“有些话……可能只有我才敢对你说,也只有我才能说得清楚。”
    “谢二爷想说什么?”
    “说一句不合时宜,却又非说不可的大实话。”谢玄道,“其实,此次‘锄奸大会’我们能够推翻清风父女,洵溱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至于其它人……都只是遵照洵溱的计划行事。论排兵布阵,我们远不及她。论呕心沥血,我们也远不及她。论劳苦功高,我们仍远不及她……”
    言至于此,见柳寻衣反应平平,谢玄心念一转,又道:“刚才,洵溱突然提起甘老爷收下五十万两银票的事,我认为她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向你讨债,而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你,潞州甘家并不像你想象中那般……仗义无私。”
    柳寻衣眉头一皱,别有深意地提醒:“谢二爷,甘老爷可是你的朋友。”
    “正因为甘永麟与我交情匪浅,我才更加明白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也更加体谅洵溱的良苦用心。”
    “难道我不该对袁家父子网开一面?”柳寻衣狐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遵从洵溱的意思,对他们严加惩治?”
    “我看得出来,洵溱对袁家父子的所作所为十分震怒,也确实希望你能秉公严惩。但她为保全你的体面,不惜违背自己的心意,甚至连被袁霆挟持也可以装的若无其事。寻衣,洵溱没有食言,她确实在尽其所能地帮助你。我认为……你即使不感激她,也该体谅她,不该误会她。”谢玄神情一禀,正色道,“再退一步,纵使没有洵溱这一层顾虑,仅凭我的判断……你也不该对袁孝父子如此宽仁。”
    “你是不是也想说‘赏罚分明,奖惩有序,规矩就是规矩’?”柳寻衣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变得耐人寻味,“难道你认为袁孝父子非杀不可?”
    “该不该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洵溱有一言说的在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此时,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谢玄竟出奇地固执己见,似乎柳寻衣对袁家父子的“厚待”令他十分不解,亦十分不满。
    “谢二爷与洵溱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如此,你为何刚刚默不作声?”
    “一者,西律武宗的家事,我身为外人不宜过多干涉。二者,我和洵溱的见解并非完全一致。”谢玄有条不紊地回道,“洵溱在意的是袁孝为什么没有受到重罚?而我在意的是……袁霆为什么被你委以重用?”
    “我刚刚已经说过……”
    “你刚刚说袁霆轻敌大意,有错但无罪。其实不然,我认为袁霆不仅有错,而且有罪!”谢玄义正言辞地打断柳寻衣的解释,“你可知,将西律武宗与上京四府的秘密透露给清风的人,正是此子。只因他经受不住清风的严刑拷打,故而将你们的秘密向对手和盘托出。再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他在情急之下挟持洵溱,虽然有些自不量力,但毕竟是出于一片孝心,也不失为一番壮举。然而,未等你连哄带吓地训斥几句,他又主动放弃抵抗,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下跪认罪。种种迹象表明,此子表面上一身傲骨,敢作敢为。骨子里却意志不坚,贪生怕死。寻衣,我知道袁霆在东北帮过你,深得你的赏识与器重。可事实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袁霆多疑善变,心性不坚,无关生死他也许能竭智尽忠,可一旦遇到生死关头,此人恐怕无法担当大任。正如我们在凝翠湖畔分析的那样,有些人瞒心昧己已沁入骨髓,甚至连自己也浑然不知。论行事手段、论品性坚韧、论赤胆忠心……袁霆和他老子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就算他今天对你死心塌地,明日遇到危险同样会意志动摇,甚至再一次出卖你……”
    “说得对!”
    谢玄话音未落,柳寻衣已幽幽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袁霆做过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骨子里的怯懦?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不堪重用?”
    “什么?”被柳寻衣一连三问,侃侃而谈的谢玄不禁一愣,“难道……你早就知道袁霆的弱点?既然知道,又为何对他……”
    “正因为我知道,才愈发坚定地保住他的性命,并让他替代袁孝成为袁门舵主。”
    柳寻衣近乎前后矛盾的回答,令谢玄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越琢磨越糊涂:“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柳寻衣并未正面解答谢玄的困惑,而是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相信我吗?”
    “当然!”一头雾水的谢玄下意识地点头应答。
    “既然谢二爷相信我,可否听我说一句真心话。”
    “你说!”
    “我希望谢二爷不仅仅体谅洵溱的良苦用心,也能抽出精力体谅一下我的良苦用心。”柳寻衣朝心乱如丝的谢玄展颜一笑,讳莫如深地说道,“毕竟,你应该‘亲近’的人是我,而不是少秦王。”
    “嘶!”
    听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调侃,却令谢玄的心头骤然一紧,看向柳寻衣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复杂纠结。
    谢玄何许人?他当然能够听出柳寻衣的弦外之音。正是提醒他辨清立场,千万不要“胳膊肘向外拐”。
    得知柳寻衣误会自己,谢玄不由地心慌意乱,于是仓促辩解:“寻衣,其实我不是……”
    “砰、砰砰!”
    未等心乔意怯的谢玄主动缓解尴尬,紧闭的房门陡然被人敲响,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
    “我是唐阿富。”
    “什么事?”
    “替潘姑娘给柳寻衣送药。”
    “你……”
    “谢二爷,我有些累了。”柳寻衣慵懒地舒展着四肢,哈气连天地说道,“你也忙碌一整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好吧!”
    见柳寻衣疲态尽显,无意与自己深谈,审时度势的谢玄亦不再坚持。勉为其难地答应一声,而后打开房门,与端着一碗汤药的唐阿富打一照面。
    交臂而过,谢玄的目光在唐阿富的身上审视再三。但唐阿富却视若无睹,径自步入房间。从始至终,二人没有一句交流。
    “唐兄,为何是你来送药?”
    柳寻衣面对唐阿富,与面对洵溱、谢玄是迥然不同的三种状态。
    面对洵溱,他谨小慎微。面对谢玄,他强打精神。只有面对唐阿富他才会暂时放下戒心,表露出自己的疲惫、慵懒、焦虑、忧愁。
    探究缘由,只因唐阿富与洵溱、谢玄相比,与柳寻衣的利益瓜葛最小。
    “谷主对你不放心,于是让我……”
    “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柳寻衣接过药碗,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床边,用手在床沿轻轻一拍,颇为热情地向唐阿富发出邀请,“不必拘谨,过来坐吧!”
    闻言,唐阿富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满眼古怪地望着仰头喝药的柳寻衣,断然拒绝:“我只送药,不……暖床。”
    “噗!”
    唐阿富话一出口,始料未及的柳寻衣不禁喉头一呛,刚刚灌入口中的药汤顺势喷洒而出。
    “暖床?”柳寻衣忍俊不禁,“我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无情剑客’私底下竟会如此羞涩?”
    “我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柳寻衣私底下竟会调戏男人。”唐阿富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是不是血气方刚,难免身心躁动……”
    “咳咳!”
    唐阿富一本正经地插科打诨,令本欲戏耍他一番的柳寻衣甘拜下风。
    戏谑过后,柳寻衣又想起今天的种种经历,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凝固消散。忧郁片刻,他忽然灵机一动,连忙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向唐阿富问道:“唐兄,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我和以前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唐阿富一愣,俨然没听懂柳寻衣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
    “看什么?”唐阿富眉头微皱,朝着柳寻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依旧缓缓摇头,“除身材削瘦一些、气色萎靡一些,其他的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你没有发现今天的我……特别引人注目?”
    “什么意思?”
    “唐兄,你别笑我自作多情,我感觉丹枫园里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在他们的监视中。”说着说着,柳寻衣忽觉悲从中来,眼神变的愈发落寞,语气变得愈发悲涩,“今天的我,虽然找回失散多年的至亲,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似乎……所有人都在盘算着什么、顾忌着什么?没有人肯对我敞开心扉,我也不敢对任何人毫无保留……俗话说‘难得糊涂’,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此中真意。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疑心越重,倒不如稀里糊涂,乐得自在。我现在……无人可言,无人可信。甚至连救我于水火的谢二爷,我都……唉!”
    柳寻衣言有尽而意无穷,强颜欢笑的脸上难掩内心的惆怅失落与对现实的苦涩无奈。唐阿富粗中有细,渐渐洞悉他的郁结,故而好言劝慰:“盯着你也许是关心你,监视你也未必想害你。毕竟,像你这般多重身份,又牵连甚广的人,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你说自己无人可言、无人可信……其实不然,至少你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柳寻衣自嘲一笑,“难道你会与我推心置腹?”
    “会!”
    唐阿富掷地有声的回答令柳寻衣不禁一怔,脸上的嘲讽之意渐渐收敛。他目不斜视地盯着不卑不亢的唐阿富,一字一句地试探:“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萧谷主派来监视我的?”
    “不是!”虽然唐阿富的语气不瘟不火,但态度极为诚恳,言辞更是简单直接,未有一丝迟滞,亦未有一毫隐瞒,“准确地说,我现在已经不是绝情谷的人,又如何替谷主监视你?”
    “什么?”柳寻衣大吃一惊,“你怎么会……”
    “今天上午,谷主已命我离开绝情谷,从此以后陪伴在你的左右,与你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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