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若有所思,半晌诚恳承认道:“主公所言不无道理,的确是我心急之下,太过考虑不周了。”

    要不是他操之过急,想要快些斩掉小皇帝残存的羽翼,将吕布送上帝位,好让他享尽荣光,而是肯多花一些时间的话,的确是不必以身涉险的。

    他选择了走捷径,也认为比起这巨大的收益、和剩下的时间,他个人承担一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见他虚心认错,吕布才停止一个劲儿地在案桌一头低头猛踱的举动,重又回到榻边,沉声道:“往日虽偶有不和,此回却是多亏了奉孝的见微知著。若非他起了疑心,又专程遣人送信,特将此事相告,布只怕事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你已仗着艺高,便独自去赴了鸿门宴罢!”

    燕清还待说些什么,吕布就仰天长叹一声,粗鲁地搓了把脸,又蓦然一歪,重重埋首于他身上。

    燕清被他那沉甸甸的脑袋给砸岔了气,紧接着,就听得他以那甚至有些可爱的瓮声瓮气,轻轻地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若你不复存在,布亦不愿独活。”

    哪怕看不到他的表情,燕清又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这轻描淡写背后的认真,几被惊得魂飞魄散:“主公慎言!如此万万不可!”

    吕布埋首,任燕清跟炸毛似地劝了半天,就是默不作声,末了抬起头来,顶着一双发红的眼珠子,万分狠戾地吻了过来。

    不是往常的温柔缠绵,而是要将他整个拆吃入腹一般的野兽噬人。

    燕清虽不觉得痛,却很快尝到了自唇舌间染开的、血液特有的咸腥味。

    “有何不可?”吕布哼笑一声,一面在燕清身上动手动脚,一面懒洋洋道:“横竖重光今个儿承认得再痛快,日后擅作主张起来,也不见半分心软,听也白听,终日防备,也防备不来。布这话便撂在这儿了,你往后,也大可继续将自己性命等闲待之,权作小赌。”

    “若你一招失算,不巧先行一步,不妨在路上等上片刻,便知布这决心是真是假了。”

    燕清做梦也没想到,吕布竟狡诈地看穿了他最大的弱点,还不惜拿自己做人质,就为了威胁他不许乱做行动。

    “你——”

    他罕有地失态了一回,气急之下,硬是挣扎着坐起,结果刚背倚着雕花的木座,稳住身形后,就双目睁大,似见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一般。

    还在为掐对燕清软肋而暗感得意的吕布,见燕清如此神态,也不由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

    “哟!”

    不知非礼勿视为何物的郭嘉,正一脸木然地坐在案桌旁,一手捧着凉透的茶,另一手向燕清和吕布有气无力地招了一招。

    第176章 子承父志

    在燕清冷得快掉冰碴子的注视中,自知酿下大错的吕布丝毫没了方才那压倒性的气势, 手忙脚乱地将捆住他腕足的带子给割了。

    燕清坐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下泛红的手腕,又面无表情地将被丢在地上的外衣一捞,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 一边狠狠地踩了正一脸讨好地替他梳理头发的吕布那硬梆梆的脚背一下, 同时若无其事地问:“奉孝来了多久了?”

    郭嘉扯了扯嘴角, 干巴巴道:“在你们进来之前。”

    他在猜出燕清要孤身涉险的意图后,即刻就派人给在行动力上最强大,又最有本事阻止的吕布递了信, 然后就准备匆匆赶进宫去。

    只是去到一半,他想着在这短兵相接的场面里, 就凭自己这个只会舞些好看花式的文士, 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干脆利落地折返, 转道去燕清府上静候佳音。

    结果人是等到了, 却还没让郭嘉来得及为见到挚友平安无事而松口气,他这个好端端杵在这的大活人就被沉浸在激烈情绪中的二人,给忽略了个一干二净。

    也让他猝不及防下,观赏了一场叫寻常人面红耳赤的私密大戏来。

    虽说自郭嘉承认自己已经知情的事实后,这对明面上的主臣,实际上的分桃之侣就没避讳过他,常拿他做掩护,在跟前腻歪不已。

    可吕布这回那先是狂暴凶恶,后又伏低做小,埋着脸撒娇,竟连绝不独活这厚颜无耻的情话都说得出口,就不止是叫他感到大开眼界,而是战栗惊悚了。

    可惜他因最初的诧异,而错失了通过刻意发出响动来引起突然闯入的他们注意的最好时机,就落入离也不对,留也不对的尴尬境地了。

    要不是燕清忽然坐起,从他的角度,正巧能一眼看到郭嘉所坐的方位,他端着这杯冷透的茶水,还不知要干坐到几时。

    燕清云淡风轻道:“主公情急之下,难免失言,叫奉孝见笑了。”

    一个被恋爱冲昏头脑,闹着要跟臣下同生共死的主公,说出去不动摇军心,那才叫怪了。

    好在听得这话的是自己深信不疑的知己郭嘉,而不是一些乱糟糟的外人。

    郭嘉轻咳一声,从善如流地给燕清递上一个台阶:“嘉亦如此认为。”

    吕布宛若未闻,只专心致志地给燕清梳理那头柔顺的乌发,只是他干不来这巧活,束发以冠的简单动作,尝试了十数次也未能成功,一对浓眉皱得死紧,却是跟它卯上劲儿了。

    燕清背对着他,一时倒没有注意,可郭嘉又怎么可能错过这一幕?登时眼皮抽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这坐得他浑身发毛的座位上起来,毫不犹豫地往外走道:“重光既然平安无事,那你私自定下的计策,定也进展顺利,我就不必操多余的心了。”

    “时候不早,我顺道将牙儿接回去。”

    燕清微讶:“你将牙儿也带来了?”

    郭嘉却比他还要吃惊,反问道:“不是你在我那回催过你后,就差人送信来我府上,让我每日一早就将牙儿送来,好在他进入学舍前,先使些闲暇,稍教他读书写字么?”

    燕清愕然。

    他的记性虽没好到过目不忘的地步,却也绝不可能糊涂到连挂心许久的要事都忘记的。

    燕清飞快问道:“你是如何催的?”

    要这府上有人胆敢擅拆他信件,还胆大包天至私藏起来,让他直到今日才知,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郭嘉道:“那日我一时想起,就叫人随意捎了个口信,让管家转告你,等你等忙完科举了,先教牙儿识几个字。”

    燕清很快就捕捉到问题关键,又问道:“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古代那些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或是簪缨世家中的子弟,三岁开蒙,不是没有,可燕清却不想太早叫小孩失了无忧无虑的玩乐童年,倘若叫他们受了揠苗助长的害,反倒不美。

    便力排众议,将学舍所收生徒的年龄下限提到六岁。

    牙儿今年年初才满了五岁,燕清却是精心做了准备,不惜为他专门默写下后来一些适合初学者的,譬如理应南北朝才被撰写出的《千字文》、明朝的《鉴略》一类的文章,就等着牙儿进学后,每周腾几个时辰出来,给他做额外补习了。

    郭嘉毫不迟疑道:“已有三月之久。牙儿每日背了许多先生布置下的课业,做得颇晚才肯就寝,还不愿求助于我,你怎会对此事一无所知?”

    郭奕的天资的确不错,却不如他父亲的超群绝伦,拿着那堆成小坡的作业,在最开始的一个月里,基本就没能准时完成过,于是课业不断堆积下来,渐渐成了一座叫人望而生畏的高山。

    可这白乎乎的胖小子,却宁愿一边抽抽噎噎地抹眼泪,一边咬着牙睁着朦胧泪眼继续写,也保持了不来求助他这父亲的硬气。

    等到了第二个月,郭奕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还真叫那堆逾期未结的课业,一点一点消下去了。

    亲眼目睹独子的这番奋斗,让郭嘉在气愤之余,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嫉妒。

    只是任他旁侧敲击,燕清作为夫子,却始终对郭奕的出色表现闭口不谈,教他满腹的骄傲自豪,也无处宣泄。

    也是多亏郭嘉在关乎郭奕的事上,还有那么点矜持尚存,不好明提,非叫燕清夸奖几句。

    而待他冷静下来,不再卖力暗示了,机缘巧合下,才叫真相得见天日。

    结合郭嘉最初那句话,燕清此时此刻,哪儿还猜不到这自作主张者的身份?

    一时间既感动又好笑,对满眼疑窦的郭嘉,都没能说出话来。

    有着将两头都瞒得死死的灵活心思,还能让一向活泼顽皮的牙儿肯坐下听课,老实完成课业……

    只可能是在开考前半年就减少了去学舍的频率,选择在家中静静复习的陆逊。

    一直默然旁听的吕布,终于将燕清的头发束得完美,这会儿正兴致怏然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闻言施施然道:“这还需问?去厅中一看即知。”

    郭嘉不知究竟,可观燕清先是惊讶,再是疑惑,后又转为柔和的了然时,就知那人不可能怀有恶意,也不在意吕布话里带的小刺,应了一声,头一个出了书房。

    当三人突然出现在里厅时,正一脸严肃地给郭奕授课的陆逊也维持不住淡定自持的姿态了,怔了一怔后,二话不说,放下手中书册,结结实实地要向燕清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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