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素来是个没主意的,这会子也全听顾三娘的吩咐,两人合计半日,决定先去找吉昌公主,这会子,吉昌公主也已得到信儿了,她见她们二人相携而来,便道:“想来你们也都已经知道了,老爷院子里的张嫂子传来话了,说是老爷已送回正院,叫我们不必着急,我正要找你们一起去看老爷呢。”

    说话时,吉昌公主院子里的仆妇送来两个描金木匣,并道:“公主,你要的东西已寻来了。”

    吉昌公主打开一看,这两个匣子,一个装着一支百年野参,另一个装着各色不同疗效的丸药,都是从府里的库房寻来的,吉昌公主刚听说蒋中明摔了腿,就立即打发人寻出来备用。

    妯娌三人也不敢再耽搁,她们拿了东西就往正院去,此时正院里倒是聚集了不少下人,那些人见到她们三人纷纷行礼,却不敢说话,就怕吵到屋里的蒋中明。

    顾三娘等人刚跨进院里,有旺家的就迎上前,她引到她们来到偏厅,说道:“几位奶奶且先等一等,太医院来了五六位御医,这会子正在屋里候着呢。”

    顾三娘知道这里面的内情的,她听说来了这么多御医,心中暗自吃惊,家里来了这么多御医,保不齐里面就有安家的耳目,要是被人发现可怎生是好?她这么胡思乱想之时,又看了有旺家的一眼,却见她镇定自若,脸上并不见一丝慌乱,便猜到有旺既是敢把御医们请到家中,外面想必已是安排妥当了。

    不提孙氏等人是如何的焦灼不安,且说外间,张阁老连府邸也没回,就跟着蒋中明的轿子一起进了蒋府,至于那些被请来的御医,看到各种伤药和热水接二连三的往里送,便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屋里正在为蒋中明医治的是蒋府的李郎中,张阁老是个脾气暴躁的,他似是嫌弃李郎中医术不精,御医们隔着帘子,听着他一刻不停的喝斥声,谁也不敢多嘴,生怕被张阁老点名进去替蒋丞相医治。

    哪知,怕甚么来甚么,张阁老愤愤不平的摔帘出来,李郎中唯唯喏喏的跟在后面,张阁老满脸怒火,嘴里喝道:“不中用,一个小小的腿伤,竟要休养两三个月,需知蒋丞相是朝中的重臣,内阁里的各项事议,哪一样能少得了他!”

    李郎中低着头不敢答话,张阁老眼神瞥到屋里的这几个御医,便把手里的药方拍到他们面前的桌上,说道:“你们个个都是杏林圣手,快来看看这药方开得对不对症?”

    几个御医传看了一遍,看到所开的都是一些消肿化脓的药,只是蒋丞相受的是外伤,这副药方并不能看不出甚么,不过张阁老正在气头上,他们唯恐怒火烧到自身,于是交口称赞:“这副药方开得很是对症,伤了腿本该消肿化脓,再好生静养,方能养好腿伤。”

    张阁老扫了他们一眼,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我不信伤了腿竟还要休养这么久的时日,你们谁是骨科高手,还不快进去替蒋丞相看一看。”

    但凡有些医理常识的都知道伤筯动骨一百天,这个张阁老巴不得蒋丞相明日就能痊愈,他们哪里还敢应承,这些人要不就说自己善长内科,要不就说对骨科一知半解,其中有个身量中等的御医说道:“林御医极善骨科,可请他为蒋丞相医治。”

    被推出来的林御医狠狠瞪了说话的那人一眼,张阁老听了这话,犀利的眼神看着他,低沉的声音说道:“很好,要是能快快治好蒋丞相的腿,蒋府自有赏赐,若是还说甚么需得静养两三个月的鬼话,老夫现在就打断你的腿,让你陪着蒋丞相一起受苦!”

    那林御医唬得两股战战,这个张阁老乃是武夫出身,为人张狂傲慢,去年靖文皇帝病重,御批的字体娟秀工整,一看就是女子的笔迹,这张阁老当众摔了折子,大骂安氏牝鸡司晨,干涉朝纲,乃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为何还不动?莫非蒋丞相的腿伤你治不了!”张阁老怒视林御医。

    林御医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他大着胆子说道:“非是下官不作为,伤到骨头不比别的地方,这只能静养呀,李郎中开的方子十分妥帖,下官就是去看了,只怕也没甚么更好的法子。”

    不管怎样,先把自己摘出来要紧,万一得罪了这个张阁老,他说不定真会打断他的腿。

    张阁老勃然大怒,他顺手抓起桌几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骂道:“朝廷养着你们这些废物又有何用,连个腿伤都看不了,你们等着,老夫明日就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匾牌!”

    这几个御医被骂得狗血喷头,可谁也不敢吭声,张阁老骂得起劲,有旺便从里间出来,他朝着张阁老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说道:“张阁老,老爷说了,出了这等的意外实在是始料未及,他说请你不必为难几位御医,左右不过是慢慢将养就是,内阁里的朝务,烦请你与几位阁老们多多担待。”

    有旺的话令御医们如蒙大赦,果然,那张阁老就不再开口怒骂了,他瞪了他们一眼,喝道:“还不快出去,没得在我面前碍眼!”

    御医们赶紧提着药箱,老老实实的出了蒋府,张阁老和有旺互视一眼,俱是一言不发。

    张阁老大发雷霆的事情很快传至顾三娘她们耳中,孙氏不知其中内情,只当御医们真的有意推脱,她嘴里恨恨的说道:“这些个御医,只会开些医不死人的药方,活该被张阁老痛骂!”

    吉昌公主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少说两句罢,人家好歹是朝廷命官,张阁老骂得,你骂不得!”

    孙氏撅了一下嘴,不再开口说话。

    三人等了半日,听说张阁老家去了,便一起来到正屋,因是翁媳有别,有旺家的先到里间通传,不一时,她出来说道:“三位奶奶,老爷刚才服了药,这会子已歇下了。”

    吉昌公主和孙氏不疑有他,便问有旺家的:“好端端的,老爷怎会从轿子里摔出来。”

    有旺家的垂手回道:“这也是身边人伺候不仔细的缘故,原想着老爷身子刚好,怕他上山累着,谁知前几日刚下雨,路上湿滑,就出了这样不幸的事,好在只是摔伤了腿,而今那几个轿夫已被关在柴房,就等着老爷醒来之后再发落呢。”

    她们妯娌几人,只有顾三娘是知情者,偏偏这事她还要假装不知道,刚才在后面,她生怕被人看出端倪,不敢有一刻放松,这会子御医们被打发走了,总算能松口气了。

    几人在屋里守了半日,没过多久,有旺家的又出来回话,说是蒋中明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再者顾及着顾三娘身子不便,于是就将她们劝回,顾三娘等人见此情形,只得出了正院,各自回屋。

    演了这么一场戏,等到顾三娘回到东院,身上全无一丝力气,彩云上前伺候她换衣时,摸到她后背都被汗湿了,嘴里惊道:“大奶奶,你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顾三娘勉强一笑,说道:“怕是热着了。”

    彩云唯恐她着凉,赶紧拿来干净衣裳替她换上,经过这半日,顾三娘手脚发软,整个人怏怏的没有精神,小叶子贴心的扶着她躺下,找了一把竹扇轻轻给她打着扇。

    不几日,蒋丞相伤了腿,不得不告病的事便传遍京城,蒋府这边,顾三娘每日总要陪着吉昌公主和孙氏往正院走一趟,只是这样的关头,她们自然是见不着蒋中明的。

    这夜,顾三娘照护着小叶子睡下,这会子她并无睡意,便把沈拙平日常用的衣物鞋袜归置一遍,正在这时,柳五婆来回话,她道:“大奶奶,有旺家的来了。”

    顾三娘心里一惊,她想了一下,说道:“快请她进来。”

    柳五婆转身出去请有旺家的,立时,有旺家的打帘进屋,顾三娘站起来,她看左右无人,说道:“是不是老爷院里有甚么事?”

    有旺家的点头回道,她说:“老爷醒了,说是请大奶奶过去一趟。”

    ☆、第97章

    顾三娘听说蒋中明醒了,还要见她,她沉吟不语,半晌后,方才点了点头,起身随着有旺家的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顾三娘身边只带了柳五婆一人,有旺家的走在前面挑着一只灯笼,三人来到正院时,顾三娘抬头一望,四处都是黑乎乎的,立在她面前的院墙高高大大,像是蹲在暗处的一只猛兽,稍不留神就会将她一口吞噬。

    有旺家的回头,看到顾三娘站在门前不动,说道:“大奶奶,请罢。”

    顾三娘回过神来,她裹紧披风,扶着柳五婆的手,踏进正院的门。

    这座正院,少了女主人,屋里只有蒋中明几个心腹伺候,四下没有一丝声响儿,她进到正室,看到有旺早已等候在一旁,那有旺远远见了顾三娘,先冲着她打了一个千儿,随后一语不发的领着她进到里间。

    “你来了。”蒋中明说道。

    顾三娘朝他看去,只见蒋中明穿戴一丝不苟,他靠在引枕上,手端着一碗参汤,屋里点着几盏琉璃灯,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顾三娘屈膝行了一礼,蒋中明撩起眼皮看了有旺一下,有旺便亲自端着凳子放到离床边不近不远的地方,他和他媳妇儿自是退到一旁。

    顾三娘向来是不善长跟蒋中明打交道,她见他一副有话要交待的样子,于是乖乖的坐下,跟着他开口说话。

    柳五婆等在外面,屋内只有他们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床上的蒋中明不紧不慢的把参汤喝完,顾三娘连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空碗,又递给身后的有旺家的,那蒋中明这才注视着顾三娘,说道:“我已听有旺说过了。”

    顾三娘默默不语,她心知他说的是前几日的事情,那时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就是她自己也没想到有旺会同意她出的这个荒唐主意。

    蒋中明赞许的点了两下头,他道:“你是个机灵的好孩子。”

    顾三娘怔了一下,默默说道:“老爷过奖了,只要没给家里帮倒忙,我也就安心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蒋中明昏迷多日,他刚醒来,就听到有旺说起前几日的事情,他见顾三娘是个胆大心细的,又不禁自叹起蒋家的困境,沈拙进入朝中不过三五日而已,他在朝中根甚尚浅,虽说那日舌战群儒出尽风头,然而他乃是靖文皇帝的心头大患,就连蒋家一派对他也是疑信参半,若是没有他从旁扶持,往后他的仕途又何其艰难,眼下他一日不如一日,不定哪日就会一命呜呼,到时靖文皇帝势必会日后清算,如若他不能一力撑起蒋家,遭难的可就不止蒋氏一门了。

    想起蒋家的前路,蒋中明越想越悲戚,他看了顾三娘一眼,心里五味杂陈,这几个儿子当中,沈拙目光长远,沉着稳重,但凡他早些为他在朝中铺路,他又何至于如此忧虑,只是此时后悔已晚,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一桩心头事,那便是沈拙对这个顾氏用情颇深,将来若需在顾氏与蒋家之间抉择,难保他不会为了顾氏而放弃蒋家。

    想到这里,蒋中明看着顾三娘的眼神冷了几分,对待儿女私情,沈拙未免有些妇人之仁,先前的安氏如此,而今的顾氏亦是如此,蒋家的将来,全在沈拙的身上,他活不了多久,在他死之前,凡是有阻碍到蒋家的,他都绝对不允许!

    顾三娘敏感之极,她屏住呼吸,说不上原由,她感觉眼前的蒋中明似乎跟平时不一样,屋里的气氛有些闷人,顾三娘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冷不丁的说道:“昨日阿拙来信了。”

    蒋中明没有搭腔,顾三娘停了一下,她摸着小腹,自顾自的又说道:“他在扬城诸事都好,还见到了锦三爷和御哥儿,御哥儿知道要当兄长很是欣喜,闹着要给小弟弟取名字,我私心想着,要是老爷肯受累给孩子取个名字,倒是他的福气。”

    后面的一句话,是顾三娘临时想到的,她说完后,蒋中明便收回目光,他想道,是了,顾氏身在蒋府,况且沈拙一脚已踏入官场,岂是能轻易抽身的,他又何需庸人自扰呢。

    “恐怕我等不到给孩子取名字了。”蒋中明看了她一眼,又道:“我这病就是捱日子罢了,阿拙这个国子监祭酒刚刚走马上任,朝中有无数双眼睛盯在他的身上,就等着他出错,好拉他下马。”

    提到沈拙,顾三娘脸上也带了忧色,她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这一路从郦县到京城,用步步惊心来形容也不过了,这是干系着身家性命的大事,但凡出些差池,后果将不堪设想。

    蒋中明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又道:“只要我死了,靖文皇帝第一个要发落的只怕就是他了。”

    顾三娘心口一滞,她紧紧拽着手帕,这事不用他提醒,就是她自己也能想到,且不说蒋家在朝中树大招风,单说他和安氏之事,靖文皇帝又怎能容得下他?蒋中明要是还在,靖文皇帝兴许还会忌惮三分,他若死了,靖文皇帝对沈拙又岂会心慈手软?

    看到顾三娘脸色惨白,蒋中明声音缓和了一些,他沉声说道:“我叫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不光我重病之事要严防死守,就是将来我死了,也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件事。”

    顾三娘心内惶恐,她看着蒋中明严肃的神情,顿了一顿,说道:“老爷,请你莫说这些丧气话,蒋家少不了你,阿拙这个官儿刚当了几日,你不帮他,谁又能帮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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