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经过都是匆忙仓促而无法说清的,当天下午,就在凤徵生平第一次看飞机之后,又生平第一次坐上了汽车。汽车后座两排,凤徵鹤徵跟姥姥坐一排,阿叔与赵叔叔坐在对面。行李放在后面可以打开的车盖里,车夫反手过来替他们关阖车门,嘀嘀一声,开动了。

    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凤徵一惊,条件反射扳住车窗,坐直身子,屁股不安地动了动,忙往窗户外头望去,啊,爹爹阿妈弟弟妹妹已经退后好远了!

    刚要叫唤,突然发现同样向着窗口的姥姥眼角在默默流泪,纵然伤感不解,但她马上闭口,把头调回来,不敢打扰她。

    这一调头就正好对上了赵平的视线,她尴尬的想笑笑,没成功,赵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递过:“没事没事,说不定过不久就重新见面了,呃?”

    为什么爹爹阿妈不和我们一起?这个问题最开始就问了,得到的回答是爹爹和赵平叔叔协议好,他们先跟赵平叔叔走,爹爹阿妈带着弟弟妹妹再过一段时间,如果情况严重,他们随后赶来;如果不严重,再接他们回沅泮,总之只是暂时的。

    凤徵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然而爹爹说:“你看姥姥不是跟你们一起么,她是老人家,这里开始不安稳了,不要让她在这里受惊吓,你们两个是大孩子,从今以后由你们来保护她,好不好?”

    凤徵只有点头,将手帕悄悄塞进姥姥手里。

    ……

    “赵叔叔。”

    赵平答以鼓励的目光。

    “您说我们去的是金陵?”

    “对。”

    凤徵捏着屁股底下柔软的座垫:“爹爹说您是他的老朋友,是吗?”

    “是啊,”赵平看出了她的不安,笑道:“小姑娘真长大了呢,不过不要担心,还有你阿叔在,就算我赵平有照顾不周到的,他也定然护你们周全。”

    凤徵赧然,忙转移话题:“金陵是个什么样子的?”

    “很大,很古老,是六朝古都,我相信你们会喜欢的。”

    可是我们家里没钱,去那里怎么生活得起呢?凤徵还是担心,不过不再问了,听赵平与阿叔闲谈。两个男人陆续的说起很多事情,什么东北王入关动机啦,哪几派军阀合纵连横啦,战争状况啦,外国人各种声明啦,以及未来局势将如何如何等等,汽车走得很快,天色黑的也快。

    “如今各路混战,游兵散勇日益增多,我们赶在这些游兵散勇之前,一路可保平安无事,”赵平嘱咐车夫赶到南汰入宿,一面说:“所以将会尽量赶路,能少歇息就少歇息,望老夫人和学明兄体谅。”

    “当然。”师学明表示理解,姥姥更无二话,说行旅之中不可避免,赵平闻此不由高看她一眼。

    凤徵跟鹤徵咬耳朵:“平常总听辛锐说,我们还没到过南汰呢。”

    赵平道:“南汰同时被炸了。”

    果然,一进城门,稀稀拉拉偶尔亮起的电灯杆下,可以模糊望见两边好多烧毁的房子,凤徵尽目张望,没看出辛锐口中繁华的南汰有个啥,汽车兜兜转转,终于停到一个板门前,凤徵以为可以下车了,谁知赵平阻止了她,由车夫下去交流了会儿,回头来禀告,赵平想一想,说:“我去看看。”

    师学明随他身后下车:“我也去。”

    留下老少在车里继续等,一会儿阿叔回来了,让凤徵她们下车,进到门内。

    门内左侧一个木柜,点着油灯,赵平正跟柜上一个小老头交谈:“南汰这么大,不可能只有一个卖油的地方,其他地方还有吗?”

    “唉,这位大爷,能给小车卖油的都开在好地段,那些鬼子呀,越是好地段越是猛炸,不然,这么多住店,哪能剩我家头上咧,您说是不是?”

    “可车子没油跑不动,这样,你看有没有熟的,不定哪家里仓库里还藏了两罐,我翻倍儿买!”

    小老头摇头:“我可不认识开小车的贵人。您哪,要不明天出去转转,或者在这住的人中间打听打听?”

    赵平无法,又道:“好吧,饭菜早点给我们准备好,早吃了早休息。”

    “行嘞。黑子,带客人先去屋子里!”

    一个小伙计应着跑来。

    凤徵听了疑惑,她一直以为赵平是南汰人,毕竟看起来境况不错又能常常到沅泮的,除了南汰不会再有其他,这样看却明显不是。

    黑子领人进屋,却是一间大通铺,里面已经躺了十来个人,男人们睡在外间。照黑子说法,他们这几个人一来,差不多就满了,要是后头再有人,得请睡到地上——这话一出口,皱着眉的姥姥无法再说什么,姐弟俩倒有些兴奋,觉得挺好玩的。

    “之所以选这间,主要是尚有饭,请老太太先到外间将就吃了,略略睡睡,明日一早上路吧。”赵平解释,师学明打来一木盆热水,“娘,擦擦手脸。”

    凤徵见状跟车夫去车后厢里取常用物什的那个包裹,将洗脸洗脚毛巾拿出来,姥姥先给孙子孙女擦了把,这时赵平及黑子端了几个瓦钵子来了。

    凤徵这会儿是真饿了,探头往钵子里一看,一个装了几只馒头,一个白菜煮豆腐,一个萝卜丝,还有一碗清水汤。

    平常不觉得白菜豆腐有什么,可这会儿,只觉得那股清香合着油盐的味道直钻到鼻子眼里去,凤徵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不过总还记得礼仪,按住筷子不动。

    赵平和师学明谦让了一番,最终推姥姥先用。姥姥率先夹了块豆腐,第一箸既下,后面的就好说了,馒头其实冷硬且淡,然而配着热汤,呼噜呼噜一下吞了两个,总算肚子里有点东西了。

    “这还是第一站,就有点逃难的影子了,不知接下来情形怎么样?”

    待吃喝完毕,师学明道。

    “出了南汰,很难每晚赶到有人的地方,大概总有荒郊野外的时候,明天大早我们先转转,储备尽量多的油,能避则避。”

    “若是我们几个大男人倒不怕,只是带着妇孺,”师学明道:“娘,累你了。”

    “累些算什么,只要不碰上什么事,”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插嘴:“我从北边一路往下跑,碰到官兵烧教堂的、洋行被抢的、流民和散兵刀枪交战的、割电线杆子的,中途有同样逃难的两户人家,一个挑了筐子带着小孩子,一户手推车推着老娘,结果挑小孩的小孩子丢了,推老娘的老娘死了,我本来有个老婆,也散啦!”

    听的人咋舌,进一步跟他打听情况,他说起过黄河,江堤上望过去,一片汪洋,浊浪滔滔。早晨寒气沁人,灾民如蚁附膻一般,聚拢在粥桶周围。河里旋转着飘下去的是树枝,破椅子桌子,死猪崽,死鸡,夹杂着老人或小孩的尸体,脸朝下,死得很不真实的旋转着漂下去。

    这件事一说,大家都不作声,赵平让吃完饭立刻睡觉,晚上不要出屋。凤徵合衣躺下,对着台子上一盏小灯,灯火荧荧,心中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被屋子里的声音吵醒,大部分人已经起身,洗脸,马上翻身而起,姥姥正好掀帘进来:“醒了?”

    “我起晚了?”

    “没事,他们去找油去了,赶紧起来漱漱,把馒头吃了。”

    “小猫呢?”

    “跟着一起去了。”

    “哦。”凤徵跳下铺,打两个呵欠,搓搓脸,就着稀饭吃了跟昨夜一模一样的馒头,踏出门去,心说昨夜乌漆八黑什么也没看见,今天好歹见见轮廓。寒风吹个扑面寒,她缩一缩肩,客栈在一个巷子里,左右并未瞧出有什么大气派,两旁人家,大半是窄小的门楼;有三四处大些的,半多破旧了。蹲在门口吃稀饭的有另外两人,骂了一通小日本,说起内忧外患,还是先是自家的不是才引来的外侮,为什么呢,一个说某某军阀大搞“澄清吏治”,底下的工作人员敢迟到就得马上滚蛋,有一次视察某县,一大早来到县政府参加朝会,有个科长比县长先到,该军阀马上把他升为县长——其实这小子是打了通宵的麻将直接来的。

    还有更稀奇的呢,另一个说,某某大搞“破除迷信”活动,看和尚尼姑不顺眼,命人将所有寺庙、尼姑庵里的和尚道士尼姑全部赶出来还俗,寺庙道庵统统充公。这还不算完,还强迫尼姑跟和尚结婚,简直令人不知所措。

    “哈哈,你们没见过北平里头大饭店里的那些大军阀,”新一人蹲下来加入行列,正是昨夜述说黄河惨状老婆跑了的络腮胡:“看是一身光辉灿烂的军服,戴着礼帽,单硬领儿!其实根本穿不惯,西洋皮鞋夹脚,文明杖呢,小心翼翼的捏在手指头上,好像拎着一串鱼!”

    “穿不惯就甭穿呗!”

    “固然穿不惯,可是摩登啊!诸位看今日那些衣冠楚楚的留学生,什么英吉利美利坚法兰西,如今加上东瀛,那看着可文明得不得了,军阀们几个念过书?解开领扣儿,摘下帽子,不过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光头!所以刚才两位兄弟说的澄清吏治、破除迷信,不过照着弄些皮毛罢了。”

    “那些留学生们老嚷嚷着改革改革,清帝逊位了那么久,世道还不是一样乱,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另一人摇头:“所以说,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哪。”

    大家叹息着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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