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舱内鼾声此起彼伏。

    凤徵鹤徵坐在床边,不敢点灯,一眨不眨盯着舱门,等待姥姥归来。

    四周黑魆魆的,一个个盖着薄盖的铺盖在黑暗里勾出隐绰轮廓,倒不像一个个人,像一座座坟。

    两姐弟没有说话,他们没法搬运阿叔,跑回来摇醒姥姥,姥姥听了之后让他们呆在这儿哪儿别去,然后抽身去了。

    凤徵从水壶里倒出一点水来洗手,血迹黏糊糊的,她怔愣将手望了许久,牙齿咬碎,并不想把它们洗掉。直到小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衣示意,她才发现自己胸前同样沾染,这才决心洗了,把渍了血迹的外衣换下,小心翼翼叠起来,用包袱皮单独折好放好。

    鹤徵不用说也知道她的心思,只静静待她弄完,一言不发坐到她身边,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他们听着深水瀺瀺。

    咔嗒。

    舱门被推开一线。

    有人轻轻开启。

    凤徵瞬间绷紧身体,下意识地她感觉那不是姥姥,那人站在门边,只看到半个剪影。

    鹤徵亦抬头,眉毛扬过来,两人无声交流了个眼神,凤徵将他护在身后,看见床头桌上有把削水果的小刀,顺势趁在手里。

    是个男人的身形。瞧不清他的模样,似乎没什么表情,脚步没有任何声音。

    他反手将门关上。

    凤徵没有动,用力捏了捏刀子。

    男人注意到了坐着的紧紧盯着他的眼光闪烁的两姐弟,顿一顿,朝他们走来。

    凤徵心脏怦怦跳,暗暗告诉自己,如果他突然掏出一把枪,自己一定要扑在小猫身上。

    空气紧绷得像快断了的弦。

    蓦地,“格老子的!”

    凤徵吓一跳,循声,原来是两床外下铺那个熊般的壮汉说梦话,最响的鼾声也是他发出来的。

    他骂完这句后翻了个身,囔囔又嘟噜了两句继续睡,凤徵滴汗,转头再看男人,他径直走到壮汉面前,低头看了他两秒钟,握拳,然后攀到上铺,掀盖,睡觉。

    浑身的劲陡然卸了下来,凤徵觉得有点生气,又有点后怕,说不出是什么,然而心再无法平下来,她开始担心姥姥。

    鹤徵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在她一站而起之时拉住她,摇了摇头。

    “万一姥姥她——”只剩下她和小猫两个怎么办?

    幸而姥姥回来了,两姐弟急切地迎上去,却没有看见她带着师学明回来,“阿叔他——”

    姥姥眼睛充满血丝,她是旧式妇女,伶仃着两只小脚,不知她受不受得了如此深切打击。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她用袖子抹着眼角,“我命苦的儿!”

    “姥姥是拉不动阿叔么,不如我们——”

    “记住,以后年年今日,是你们阿叔的忌日,一杯酒要记得敬他。”

    凤徵急道:“我们应该把阿叔——”

    “后事已经顾不上了,”姥姥看了看两个孙儿,眼中悲恸,可更深处是坚毅而隐忍的光芒:“他们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我偏偏不让。赶快收拾东西,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凤丫头,把你的头发绞了。”

    “到金陵了,到金陵了!”

    汽笛长鸣,巨大渡轮缓缓靠岸,眼望入港,船上的人都纷纷乱起来,大半人拎了行李包裹挤到船舷上向外张着,有看看熟人有没有来接的,有头次到金陵踌躇满志的,有晕船晕了很久终于掩不住解脱神情的,总之显出一片人心凌乱的样子来——外头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那些横七竖八的小摊小贩黄包车私家车毫无章法的拥挤着,显然繁华比浦镇更甚。

    凤徵扮成了男孩子的样子和鹤徵一前一后帮姥姥扶着木箱,随人流出了渡口。姥姥的小脚不好走路,挤过人流已经是不住气喘,有三四辆人力车过来问去哪儿,被她挥走,凤徵体贴的提出要歇一会儿,姥姥思索了下,“我们先在附近投个宿。”

    幸而之前跟赵平有了些经历,不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对于如何住旅馆是没有任何经验的,兼且她不识字,不过两个小孩儿给她弥补了这个空缺。祖孙三人拖着木箱背着包袱挎着藤篮没什么明确方向的往前走,经过几家写着某某旅馆的牌子,姥姥实在没力气了,瞅着一路过来的旅馆都差不多,待凤徵认着一家叫“高升旅社”时道:“进去睄睄罢。”

    长者先行,凤徵也还没这个胆量一马当先到那大门里去。姥姥口里虽说着,动作上颇踌躇,这时一辆车子过来,下来一老一少,往下卸行李,那个年轻的还好,年长的那个却是看了他们几眼,毕竟一个老太太带着一双小孩子住旅馆的事不常见,家里怎么没有一个男人?

    大门内出来一个长班,手上托着袋旱烟筒,先招呼来一个襟蓝大布褂的伙计给那一老一少搬行李,自己偏了头朝凤徵他们打量过来,以他多年眼光,思量来思量去只有一种可能:“大娘,你们来本地投亲?”

    姥姥含糊点了下头,“您是掌柜的?”

    “在柜台上帮忙。大娘里面请。”

    凤徵鹤徵便又去抬箱子,长班一笑,唤来另一个伙计,一拎手就把他们的木箱子提了往里走。

    “哎,我的——”姥姥没见过这场面,很紧张,长班道:“放心,不会坏您的。”

    祖孙仨跟着跨过门槛,全不转睛盯着那个拎箱子的人,长班忍住笑,想不知是哪个小地方来的人,示意伙计将箱子在柜台前放了,自己绕进去,打开一册本子,放下烟筒,捏笔:“大娘,我们这儿呢是一间房一块钱两天,干净整洁,茶房热水随时都有,您只管叫。”

    “一——一块钱?”姥姥以为听错。

    “可不是呢,这已经很划算啦,包两顿伙食,当然,您自己要是再点些什么,茶房另外算。”

    一块钱!凤徵在旁边咋舌,一块钱才住两天,而且只有一间房!!!

    难道因为这是金陵么?她长这么大也很少见一块钱的大洋有没有!!!

    但是行李已经搬进来了,姥姥对他口中的“很划算”不知真假,而对着这种大地方的人,她的态度不能太让人笑话,狠一狠心,“行,就先住两天。”

    “好嘞!刘三,将老太太的行李搬进去,带路!”

    “是!”

    从帘子内进去,入目是一重院落,四面屋子配着红色窗栏,玻璃窗户,有些雪白的纱窗放下了,没有的那些则尚未住人。刘三抢前一步将西厢的一扇门打开,让他们进去,凤徵看时,却是三间地板屋,左手一间垂着绿色的门帘,另两间打通了,屋子里陈设一应俱全,偏洋式,椅子是沙发椅子,床是弹簧床。

    “这屋不错吧!”刘三从后面将行李提进来:“老太太,咱不会骗您!晚上拉着电灯,这茶水灯火的,哪个不是耗费?包您住了就不想离开了!”

    姥姥道:“麻烦您给烧点儿热水来吧。”

    “行咧,马上给您打一盆,风尘仆仆的,洗把脸!顺便给您灌壶热水喝茶!”

    “多谢。”

    刘三退出去,顺手阖拢门,姥姥左看右看,不敢靠那软绵绵的沙发,在桌子下搬了圆凳子坐了,轻轻叹口气,捶腰。

    凤徵马上过去帮她按肩,姥姥抚住她肩膀的手,看着她剪短的头发:“唉,丫头——不,不该叫丫头了,鹤儿,以后在外头,你叫凤儿要叫哥。”

    “为什么我要扮作男孩子?”

    以凤徵鹤徵之灵慧,可以想通很多关节,然而终属孩童,纵然近来阅历已经让他们早熟,却也不能窥诸全貌。

    姥姥摸摸她头:“当然也可以叫鹤儿扮女孩子,只是这世道,总是男孩比女孩要安全一些。”

    凤徵看一眼鹤徵,鹤徵无辜摇头,凤徵:“叫我哥。”

    “哥~~~”鹤徵软软道。

    凤徵听了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这么别扭?”

    姥姥笑了,她看出来,小猫反过来逗大猫玩呢。

    “算了算了,以后没人时你还是叫我姐,免得我嗝应。”凤徵搓搓胳膊,想一想迟疑道:“那些人……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吗?”

    “这件事姥姥还不能告诉你们。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暂时避过了。”

    “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呢,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赵叔叔他已经——我们并不认识其他人对吗?”

    “回家说不定反而给你爹带来麻烦。如果你叔的牺牲是有用的话,那么那个人可能料不到我们居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况且各地打仗,金陵好歹好些。”

    她虽为老太,心内却颇有见识,条理很清。凤徵张口欲问“那个人”是谁,但开了口得不到相应答案,转道:“那么我一直要装下去吗,名字要不要也改一改呢?”

    “金陵咱们无亲无故,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人识破。名字不用改,凤求凰,古人本就以凤为雄凰为雌,只是今人混淆成一体罢了。”

    那么就是要一直装下去了?凤徵对这个问题纠结了不多会儿就转了开去,反正她还不大,当男孩子挺好的,以后要是打架别人可就不能说什么了,哈哈!

    在船上一直没有怎么睡,人很疲累,吃过刘三送来的晚饭后两姐弟早早上床,弹簧床很软,仿佛陷入了棉花堆,每翻个身,柔软而又富弹性。凤徵入睡很快,然而梦中阿叔冲进枪雨的一幕不断翻滚涌现,荒诞的演变成各种血淋淋的死法,她乍然睁眼,坐了起来。

    外间的电灯亮着。

    平复了一下心境,拍拍脸告诉自己是做梦,张望下隔壁,小猫没有什么动静,姥姥怎么还不睡?

    悄悄起身,掀起绿色门帘一角,木箱子大开着,姥姥坐在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凤徵看了很久,不知不觉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不防姥姥合了箱子转身,看见了她。

    “怎么醒了?”

    “嗯。”凤徵应着,走过去:“姥姥在担心什么?”

    “没担心什么,继续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凤徵摇头,倚着她坐下:“姥姥告诉我,凤徵长大了,能给你分忧了。”

    “你这丫头,”姥姥心中感慨,“有这句话尽够了。没事。”

    凤徵吸一吸鼻子:“我们在这里,爹爹跟妈会来么?”

    姥姥把她搂进怀里,不语。

    “爹爹知道赵叔叔的消息么,知道阿叔的消息么?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是吧?”

    “……不会。”

    “那我得赶快把金陵逛个遍儿,等他们来了,我就可以告诉他们哪里好玩,带丰树丰年去吃好吃的了。”

    姥姥望一眼木箱。箱子里衣物鞋袜及铺盖被卷,却没有钱。

    是啊,钱。

    如今最重要却也最缺少的东西。

    赵平被害,他们当时几乎逃一样的跑出来,好在师学明的钱一直贴身带在身上,买了船票,重新购置了一些东西,剩下的,分了小部分给她,另外部分还是他贴身收好。而昨天晚上,她亲眼见着儿子的尸体被抬走……却根本没机会也忘了拿钱。

    一共三十二块纸钞,还有一些零碎的铜子角子。今天一过去,到了明天,就变成三十一块,这间旅社是无论如何不能再住下去的。

    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呢?她低头看看孙女削得薄薄的短发,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孩子还小……而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来没有抛过头露过面。

    写信回沅泮?不,一路的血光之灾已经让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那人是有准备的话,信被截获,那么,他会不会用她仅剩的另一个儿子来威胁她,或者,直接根据信找到她,害了这两个孙儿?

    目光投向黑沉沉的窗外。

    巨大的金陵城,六朝的古都。

    讲起来多么繁华恢弘,可真正到了这里,远离了昔日的左邻右舍,熟悉的亲朋好友,甚至连他们说的带着本地特有口音的话她都听得不太懂,确确人生地不熟,前路茫茫。

    纨素,纨素,你在天之灵,会料到今日么?

    虎毒不食子!

    那人竟然比虎还毒!

    眼角禁不住酸涩起来,怀中柔软的身体动了动,她赶紧偏头用袖子擦了一下,女孩儿仰头望望她:“姥姥,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想家啦?”

    “……”

    胳膊伸上来环住老人的脖子,眯眯道:“不过,姥姥还在。”

    心一下暖起来。

    是的,孩子。

    姥姥还在。

    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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