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的晚上六点,太平路太平饭店前,车马停了一大片。一辆汽车停下,首先下来的是一位穿大蓬裙、挎着小巧手提袋的女子,头上大大的、堆饰着高高的鲜花的宽檐帽子尤让人注目。

    “下来呀!”

    她左手微拎长裙,右手朝车里面招。

    车里人不知说了什么,她道:“你们看看其他人,瞧,前面那个,扮的一样是外国人,还有还有,刚刚经过的那个,扮了个中国神仙!你们就下来吧,没人笑话!”

    车内终于伸出一条腿出来了。

    一双式样精致的小尖头牛皮皮鞋,紧绷住小腿的长袜,十字抽绳,上面是灯笼裤的式样;金色华缎背心,翻出重重叠叠的蕾丝花边,大红色繁多装饰性强的排扣长外套,泡泡袖。

    凤徵站定,咳一咳嗽,见来来往往的人多数如常,这才放了心。

    鹤徵跟着下来,两人装扮差不多,唯一区别是弟弟脸上覆了半边面具。

    在盛音音看来,这是符合所装扮人角色需要;而凤徵之所以不反对呢,则是想倘若小猫弹琴,因为两人坚持不戴假发,面具可以起到遮掩作用

    三人往正门走去,门口雪白的电灯闪耀着,搭着松枝架彩纸条,下面站了许多人,有着饭店服饰的侍者,洋人,还有穿礼服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盛音音向侍者递了请帖,侍者打开看一看,很礼貌的道:“里面请。”

    门内一个老高的大厅,也没来得及细看,凤徵只记得顶上那盏灯重重叠叠,很大很漂亮。穿过去拐了两条廊子和一个庭院,嬉闹声和音乐声扑面而来,盛音音道:“到了。”

    入目一个铺设得花团锦簇的大厅,正中一个台子,用柏枝鲜花作幕墙,顶上坠下来彩带雨丝,正坐着奏乐的人,台下一起宽展的舞场,东西两面,列着数十张小圆桌,每一席都有粉红绸条写了来宾的姓名,放在桌上。三个人找了半天,终于在东面把位置找着,还好,不在最前头也不在最末尾,堪堪中间,而且每一桌正好是三个席位。

    “我们在一块儿,太好了!”盛音音欢呼,随即道:“卫小姐在那里,我们去说一声吧!”

    却见在一群人的簇拥中,卫嘉人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黄色绸缎衫出现在大厅门口,来宾们喜气洋洋的涌上去祝贺,她微笑,多由她左右的男女招待回答。

    盛音音嘟囔:“说是召开化装舞会,怎么她自己穿得这样保守?”

    凤徵跟着看,主人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支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配着丝光闪烁的旗袍,道:“已经很华贵了。”

    “这是化装舞会好不好,她应该扮个公主啊皇后啊之类的吧?”

    “她本身已经就是公主了,不需要再扮。”凤徵答:“再说她可能要招待客人,太复杂的装扮只怕不方便。”

    “你倒知道。”盛音音瞪她一眼,拎起群摆往前冲,好容易挤到前面,跟卫小姐说了句生日快乐,卫小姐回道谢谢,盛音音待要说第二句时,她又在招呼别的客了。

    盛音音无比郁闷,把帽子正了正,返头去看凤徵在哪,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桌前站了两个人,坐着的鹤徵微微扬头,凤徵急急往回赶。

    那两个人不是别人,盛音音也急了,正是龙太子和刘大少!

    其实是靖龙徵认错了人,把鹤徵认成了凤徵,忆起这个小孩一双拳头干翻一票人的事,就走过来了。

    凤徵正这时到了桌旁,挡到弟弟前面。她自然认出龙太子,不过另一个人,她虽然不认识,却见过——濯芳楼上曾经一百块钱点戏的阔少。

    看到她,靖龙徵显然吃了一惊,又看看她身后戴半个面具的人;刘景和呢,本来百无聊赖,这下终于提了点兴趣来了。

    “——你们,两个?”靖龙徵忽然想起,那天眼前这个人后来确实去扶了另外一个,不过隔得太远,没看清,只知道是他弟弟,却不想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如果太子是追究那天的事的话,我立刻道歉,对不起。”凤徵飞速地,嗝也不打半个。

    “靖少,你从哪里认识这么一对双胞胎,漂亮得紧。”刘景和笑着将右手一伸,托住了凤徵的下巴颏,迫使她不得不扬着脸。

    鹤徵本已站起来了,凤徵给了他一个眼色,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刘景和的手上有薄茧,那是他从小玩枪所致,捏得让人很不舒服。凤徵心中火烧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但她告诫着自己,轻轻动一动道:“可以先把我放开吗?”

    刘景和不但不放,反而凑了脸子过来使劲打量:“我要玩儿,谁也阻拦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有一种爷们长得比女的还好看,叫做……叫做……哈哈,靖少,叫什么呢?”

    靖龙徵有些诧异眼前之人为什么不反抗,虽然刘景和打架是把好手,但他觉得这人也不至于弱给他。听了刘景和的取笑,他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不是外面那些戏子。”

    “戏子怎么了,”刘景和手一松,凤徵猝不及防地被撇开,“只要生得好看,我爱怎样抬举,就怎样抬举;不然,凭他家里再横呢,惹了我,照样一枪嘣了他!”

    “得了,少把你在军队里学的流氓气耍到这儿来,你不是正在捧一个戏子么?”

    “啊对,今晚我为什么来这儿还有个原因,卫少他们都在吧,我送你还有他们几个包厢。”

    “你真把人捧到‘天阶共’去了?”

    “你消息蛮灵通嘛,不错,明天首场,票子我全包了。”

    靖龙徵道:“真想不到。这要花多少钱?”

    “钱且不提,看你们捧场不捧场。”

    “我们都去,只怕他大世界消受不起。你还没人帮你散票子?”

    刘景和笑:“自然有人去做,不过我看二楼的包厢还好,她唱得确实也不错,大家权当消闲。”

    “那就看各人有没有空了,大表哥四表哥一定不会去的。”

    “他们两位我根本没指望,今儿晚上都不见得现面吧!”

    “走吧,我们找人去。”

    他们边说着就走了,如同来时般一声不招呼,凤徵揉揉下巴,坐下来握握鹤徵的手。

    “……”鹤徵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把她的手紧紧反握了一握。凤徵挤出一个笑:“没事。我都知道。”

    这个时候音乐停下来,衣香鬓影,男女们陆续入座,饭店里使役们推着餐车,训练有素的将吃食摆上来,用的是西餐形式,刀叉凤徵知道,不过看单独一个碟儿放着银圈束着的小小白布卷,银圈上还标着号码字,实在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偷瞟一眼盛音音,她却一动未动,听台子上的人讲话。卫嘉人话并不多,主要是欢迎各位来参加,十分感谢什么的,大家鼓了掌,这时盛音音才抬手,将那布卷儿从圈中取了出来,展开,搭在胸前。

    原来是餐巾。

    凤徵鹤徵循之照做,盛大小姐抹酱,他们抹酱;盛大小姐漱口,他们漱口,半小时左右差不多吃好,这时听一阵欢呼,传说中的大蛋糕缓缓由侍者推了进来,足有两个人高。

    电灯一黑,点燃蜡烛,大家同声说“happy birthday to you”,人群最中心的女孩许愿,吹烛。

    四周啪啪,顶上忽然飘下五彩的小纸花,如飞雪一般,漫空乱舞,大伙儿轰然叫好,爱罗曼蒂克的女孩子们更惊喜的仰头用手接承。

    掌声再次响起,电灯开启,闪光灯一闪,有人带了照相匣子就在会场中给主人用镁光照相。卫嘉人意思意思的划了两刀,接下来由侍者切发,台上的乐队重新奏乐,玩才是重点,吃过饭的众人兴致勃勃,要开始跳舞了。

    凤徵顾虑在座一为浑身累赘的女生,一为瘦弱心爱的弟弟,发挥从洋人小说中看过的骑士精神,一人拿了三份碟子去装蛋糕,回时却发现盛音音不在,她的位子上变成了生日宴会的女主角。

    “卫小姐?”

    蛋糕盘子放下,左右望望:“盛小姐呢?”

    “跳舞去了。”卫嘉人朝她笑笑,看看蛋糕:“好吃吗?”

    “还没尝呢,不过肯定好吃。”凤徵把自己那份推给她:“你吃了没有,我再去拿。”

    “不了,谢谢。”卫嘉人向经过的一位端着酒水的侍者招手,侍者立即停下,朝她鞠了一躬,半弯着身子将盘子送至眼前。

    “汽水,还是葡萄酒?”卫嘉人挑了一杯淡绿色的不知什么的饮料,问他们。

    “汽水吧,谢谢。”

    卫嘉人居然亲自拿了端给他们,凤徵道谢不迭。

    场中男女飞旋,有卫嘉人在,凤徵哪有心吃喝?待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走的意思,倒是来了好几拨或打招呼或请她跳舞的,受不住那些人的探究目光,凤徵问:“卫小姐不下场跳一跳吗?”

    卫嘉人笑笑,指指旗袍下:“我今晚上没预备跳舞,你看这个。”

    凤徵低头,原来她穿的不是跳舞的皮鞋,而是一双朱红绊带式的平底鞋子。因笑道:“今晚你是主人翁,会不会让男士们失望?”

    “他们失望就失望,只要我高兴就好了。”

    凤徵只好笑笑。

    又过了一会,姐弟俩把蛋糕吃完了,卫嘉人还是坐在一边,场上凡是看见的人都暗暗讶异,盛音音呢,根本不敢过来,换完一个舞伴,又换一个舞伴,心内焦急:两个大呆瓜,凡是跳舞场的女友,在音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的坐在男友身边,这正是给予男友求舞的一个机会,也不啻对你说,我等你跳舞——可这两兄弟,居然都坐着不动!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穿着葱绿绸的西洋舞衣如一只翩翩蝴蝶般满场飞舞的姚大小姐丢开今晚不知第十几个男伴,旋到凤徵旁侧,一拍她的肩:“喂,你为什么不跳舞?”

    凤徵早闻着一股香风,转过头去,站起来,摇摇头:“姚小姐,我不会。”

    “嘿,这年头儿,年轻人要想时髦,跳舞是不可不学的呀!”姚小姐作势拉他:“来,我教你——”

    她这一拉没拉好,跳舞鞋的细跟儿一拐,整个人突然倒下去。凤徵眼疾手快,伸手一搂,看着似乎没几两肉,然而却是稳稳的将人扶住了。

    姚小姐脸色由红而白,早闭上了眼睛,及至被定住,抚着胸口,慢慢儿搀着凤徵的右胳膊站好,嘉人过来将她扶过去,问怎么样了?姚小姐面色逐渐恢复,看一眼凤徵:“没事,没想到师同学挺有力气。谢谢。”

    “不谢。”

    姚小姐在卫嘉人的椅子上平复气息,这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过来,朝卫嘉人打了个躬:“四少爷到了,问堂少爷来了没有。”

    “堂哥不是早来了吗,在楼上呀。”

    家仆愁眉苦脸:“是来了,可是催请五六次,仍不下楼,饶哥亲自来问了。”

    卫嘉人道:“我看你们谁都不怕,就怕饶雄。”

    家仆不否认:“饶哥说在楼梯子门口恭候,把我们急得,可堂少爷关着门,我们又不敢闯进去,只好时时问阿兆,阿兆说:‘二爷起来了’。过了十分钟,再问,答,‘正擦脸呢’。又过十分钟,又问,说‘喝茶呢’——茶喝完了总好了吧,可一会儿就见起士林的西人端菜上楼,这不知什么时候才完!小姐,我怕四少爷等得着急——”

    “我看是你们受不了饶雄那张冷脸吧。”卫嘉人笑。

    姚大小姐亦在一旁哂笑:“你们等吧,开完饭起码又是二十口,卫碧城那鸦片烟老不过瘾的。”

    这一说,说得家仆更加急白眼赤,请求小姐一定要去看看,卫嘉人略一踌躇,下意识看一眼鹤徵,不知怎么答应了。

    她一去,姚大小姐是坐不住的性子,一定要拉凤徵跳舞。她本就比她高,还穿着高跟鞋,凤徵勉强笑:“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走的。”

    “走那么快干什么?”姚大小姐一双眼睛四处望着,忽然微笑了笑,也不避嫌,直接扯扯凤徵的衣袖,道:“你跟我来,我和你介绍一个朋友。”

    说着她就先走,不给凤徵拒绝的机会。凤徵料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跟鹤徵点一点头,迈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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