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面巷子就别进去了吧。”

    浅橘乳白的小轿车停在街前,车夫看着狭窄的入口,想起上次被围堵的经验,闻言,略略迟疑的看向他家小姐。

    “那是一座庙么?”嘉人却不想就此分别,指着巷口一围看来年代已很久远的屋檐,问。

    鹤徵道:“确是一座庙。”

    “拜什么的?”

    “不知道。”鹤徵推门,嘉人跟着:“我也下去。”

    鹤徵道:“你下来干什么。”

    “你看那一带红墙,掩护着一扇小小的圆框庙门,红青分明,有几分意思,我愿意看看。”

    鹤徵心道,莫像上次又病了,逼着我们去看病才好。因道:“外面很冷,你穿得不多,别吹着风了。”

    嘉人一听,心里荡漾了一下,“没事,我看看就走。”

    “就是要看,也等下次多穿两件衣服。”

    听说“下次”,嘉人灰了一路的心再也忍不住活泛并飞扬起来,“那末,你也别下去了,人情做到底,我们索性将车开进去。”

    “这太费工夫。”

    “本来我没什么事情,也该找些事打发打发时间呀。”

    她让车夫重新将车发动,车子突地向前一倾,嘉人笑还挂在嘴角上,一个没稳住,上半身往前伏,就碰到了鹤徵伸出的胳膊上。

    脸差一点碰到少年的胸口,来不及回味那温热,她连忙往后退:“对不起对不起,撞到你了?没事吧?”

    鹤徵笑一笑:“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哪有碰一下就出事的?”

    嘉人也笑了,抚抚发鬓,才要跟车夫说什么,却喇叭连响三声,又来个急刹。

    老彭,你要成全你家小姐我,也做得太明显了吧?

    嘉人再一次栽头,鹤徵扶住,皱眉,但看到车前拦住的那个身影,失声:“——大猫?”

    天井中剑拔弩张。

    剃头匠钱五不甘白白就缚,回了一句,即被一个戴臂章的伸出右手,照着左腮帮迎面一巴掌。钱五不曾防备,打得火星乱迸,头向右一偏,戴臂章的更不放松,第二个巴掌连着下来,显然干这事熟练之极。钱五吃得这两下,半晌说不出话,绳索已然缠上他的双手,一个使劲,被拖拽到地,戴臂章的在他背脊上就是一脚,扑咚!

    钱五应声哀嚎。

    “你们不要太过分!”小侠道:“有事冲着我来!”

    戴臂章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更过分的扑咚扑咚连踩好几下,小侠目眦欲裂,正要扑上去,西装男砰的一枪,子弹打进他前面的泥地里,土溅了起来。

    所有人震住。

    “还有不听话的,子弹就不是打在地上了。”西装男吹了吹枪口,猛地一弯肘子,拐在小侠腹部。小侠吃痛,踉跄几步,侧腹又挨了一脚,脸扑在泥土里,鼻子里灌进一阵灰尘,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架不住人家一拥而上,团上来四五个,拳脚相交,对方的最后一脚落到他脸上,鼻内出血。

    终于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肩背无一处不传来传来剧烈的疼痛,令他眼前一黑。但他不能放着其他人不管,勉强抬起头来,睁开肿破的眼睛,耳内嗡嗡作响,看见老娘亟欲扑过来的哀恸,被小秋拉住,被人拦住,西装男和戴臂章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他听不见。

    世界在他面前变成无声的画面。

    他甩一甩头,嘴巴里满口咸腥,吐出,连续好几口血,那嗡嗡的声音却好多了。他左手指抓进泥地慢慢撑自己起来,忽然间,背后风声尖锐,短促,他来不及任何反应,子弹穿透他的左掌掌骨,伴随着单大娘撕心裂肺一声哑叫:“不——”

    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

    疼痛?

    钻心刺骨,但全身已经很痛,不过再痛一些罢了。

    他缓缓抬起左手,张开,中间一个黑洞,丝丝缕缕的鲜血流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像是抽筋了。

    寒冷的空气堵进嘴里,呼吸都变得勉强。但他比前次更坚决的站了起来,左手不行,就用右手,在众人或瞪目或张口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可以走了?”西装男挥手,“浪费我一颗子弹。”

    丁大哥到此刻,只有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众人道:“各位,横竖咱们只在家喝酒,看他们要到哪里去,跟着去就是了。”

    众人默然。

    对方得意洋洋的笑,重新抓了绳索要来捆缚,单小侠却不依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既是来我加家中抓人,其他都是客人,与他们无关!”

    他一副豁出去命不要的架势,西装男道:“这却由不得你——”

    “叭叭——”

    两声汽车喇叭乍起。

    这种地方还有汽车?不单穷汉子们诧异,连西装男也顿了一顿。

    略黑的天幕下前头那辆独特的颜色尤显突出。

    这个色儿——

    西装男还没动,戴臂章的却吃一惊,犹疑不定,死死盯着那辆车。

    一人从后面的车中下来,“这儿在干什么?堵住路了。”

    “给老子滚——”

    戴臂章的阻住西装男即将脱口而出的粗话,看清那人轮廓后颤声问:“车上可是卫小姐?”

    “既然知道,还不把枪放下。”

    “哪里的喜鹊尾巴翘这么高!”西装男嗤笑,刻意显摆的将手枪扬了扬:“知道这家伙的厉害吗?”

    孰料那个男人同时掏出了枪对准他。跟他下车的另一个也端出家伙,不过是护在橘白轿车的门前。

    西装男笑不出了。

    对峙只持续了几秒钟,西装男斟酌了下形势,二比一,还在犹豫,戴臂章的已经将手搭在他枪管上:“还不快放下?”

    “我们人多!”

    “多你个头!你看不出那是谁的车子吗?!”

    西装男不服气:“就凭颜色看个屁!”

    “就算颜色有重样,也该看得清车牌!”

    咦——咦咦咦咦?

    以1开头。

    谁都知道,那是当金陵刚有第一批汽车时工部局特发的第一批牌照,能拿到这号码的,恁有钱也不一定弄得到。

    冷汗下来了。他二话不说放下枪。有发见状,也将枪收回了怀内。

    戴臂章的一溜小跑弯腰躬身的过去,有发说了几句什么,戴臂章的只管低头哈腰的应,又两脚一并,朝车内行了个说军官不像军官说巡捕不像巡捕的礼,返身小跑步回来:“撤!”

    大家伙都一愕。

    西装男道:“可是大腥——”

    “真瞎眼了不成!”戴臂章的跺脚,朝他丢个眼色。

    西装男明白了,朝汽车方向微微低头行礼,手朝后一挥,登时长衣的皮鞋的戴帽子的松手,如来时般一呼啦退下了。

    戴臂章的走在最后,又朝着车敬了个四不像的礼,不敢多说一句,倒退三步,这才转身离开。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单大娘方去扶小侠,“儿啊,儿啊你没事吧?”

    大小汉子们在半个小时之内,见过这不可测的变化,那是一回在云中一回在泥里,颇受震动,都有些呆呆的,直到单大娘发出一声,剃头的才喘口气:“搞什么邪气?说是吓吓我们,我们也不是两三岁的孩子,受他们这一套?难道真把我们抓到牢里去?”

    陈老二接口:“对呀,纸糊的老虎,做个把式罢了。”

    “行了,散了吧,我看事情得从长计议。”丁大哥一面说,一面朝静止不动的车子看看,又看看小侠。小侠明白,且不进房休息,让他娘给他打张热毛巾来敷脸,一瘸一拐的朝车子走去。

    有人在后边嘀咕:“我看什么英雄救美、什么打抱不平都是不好做的,说书的唱得好听!”

    小侠脸色丕变,停一停,向有发一拱手,有发侧身避过,车门打开,凤徵下来:“小侠,没事吧?”

    “是你?”

    凤徵低身从车里拿出两大包东西,又叫头一次坐车在车里稀奇的四处摸摸碰碰的大毛下来:“嗯,我们来送取灯盒儿,看你们这儿似乎遇到了麻烦,正好卫小姐经过,赖她帮忙。你们没事吧?”

    “哇,小侠哥,你的脸怎么这样了?”大毛方才隔得远,这会儿瞠目。

    鹤徵也出现了,嘉人本想下,然而这许多下层阶级的人站在跟前,方才欺负人的又是看她才走的,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尴尬,有发更略挡了一挡,于是她坐着不动了。

    她不动,小侠却认为她是摆架子,但到底今晚靠了她解围,虽不清楚究竟何等金贵人物,但眼色总是有的,仍旧抱了拳,先朝凤徵点点头,再朝车内道:“援手之恩,单某多谢!以后若有效报之处,必拼死以答!”

    这种江湖口气却是嘉人从未听过的,噗嗤一声笑,细白的手扬了扬,有发便关上车门,车子发动,掉头,倒转,相继离开。

    他们一走,不少人上来相询,凤徵解释说是自己学校的同学,比较有势力,三分吓七分蒙,才把人唬退了云云。大家听了,嚷嚷说知道哥儿俩上的是好学校,却不知道这学校牛叉成这样!随便一个同学就能让那帮大爷耗子见了猫似的,开两辆车,仆从随身带家伙!比元宝街里那些老爷阔气多了有没有!!!

    喧嚣一阵,大伙儿走了,除了大秋耗子和陈老二。大秋打发小秋先回去了。

    “不是大狮子急中生智,我们不知让人家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大秋朝凤徵笑:“还有小狮子,来得正及时。”

    “可不是,”单大娘让小侠趴在床上,用药油给他揉开,不住感激:“吓死个人了。”

    “唉哟娘!轻点!”单小侠捂住肩背,嘟囔:“进去一天两天,不算什么。”

    “还说!就你这暴脾气,顶上两句,没事儿也有事了!”大娘毫不客气的敲他两个爆栗。

    凤徵看看陈老二:“上次你们说苏姑娘的事,这次还是那事吗?”

    陈老二也没必要瞒她:“是的,我们安排好了,由人接应从宅子里出来,上黄包车,一路掩护,逃出那军阀魔掌。”

    大秋道:“可看现在这样子,那军阀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些人穿的可不像丘八。”

    大秋点头:“做派也不像。”

    凤徵道:“像是本地的地痞流氓。但地皮流氓穿西装套皮鞋,还能带枪,闹这么久巡捕也未见踪影,是巡捕们不愿来,还是不敢来?”

    小侠和耗子对视一眼。之前痛得夸张的小侠不叫了。

    陈老二偷偷瞄他们。大秋显得有些不安,低头看放在膝上的手掌,翻来翻去。

    凤徵挑明:“他们是混帮派的。”

    小侠道:“不是青帮的。”想想又补充:“起码不是冯哥这边的。”

    耗子沉声:“冯哥这边的我们都认识。”

    这不是重点。事情看起来像是暂时解决了,可不知为什么,凤徵心里仍然有某种强烈的不安感:“人家不是无缘无故来为难,你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小侠道:“我答应过苏——”

    “明知不可而为之,愚也。”

    这不是好话,小侠听不太懂,但模糊明白个七八,皱眉,“我们会小心。”

    气氛有点僵,单大娘拍拍儿子的背:“好啦,人家师兄弟是担心你,怕你吃亏,还不高兴,不高兴个啥?臭小子!”

    “唉哟娘!”小侠抱头鼠窜。

    大秋代替他道歉:“大狮子,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答应过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信人信到底。”

    鹤徵慢悠悠开口:“你们觉得,这场闹剧里,是穿西装那个男的做主,还是戴臂章的那个做主。”

    小侠大秋异口同声:“那帮手下是穿西装的手下,但做主的却是戴臂章的那个。”

    “那你们注意到那个臂章图案了吗?”

    小侠想想:“他先前站在后面,后来我眼睛肿了,没看清。”

    大秋竭力回忆:“臂章是黑色的,上面绣了个六角形?”

    耗子沉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突然一震,向来黑瘦的脸竟然白了:“是……是……”

    小侠大秋见他模样吓一跳,小侠道:“是哪个,哪个也没咱帮厉害。”

    耗子苦笑:“黑道固然是青帮老大,可惜人家却两边都混。”

    大秋有些发抖:“莫、莫非是——是那个?”

    小侠真正面色不好起来。

    耗子道:“秘密警察。黑色雪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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