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

    一条条闪电打在窗户上,伫立窗边的男人一身军装,凝望着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溅起地上点点泥土。

    “大帅,”副官谭华从作战会议室出来,“您不休息一下?”

    “嗐,用不着,”男人一拍光头,挎着腰上的佩剑,“都散了?”

    “是,下去布置了,为明天的三路夹击准备。”

    “没有等到最好的时机,可惜!”

    谭华道:“自电报中断,三水官邸就炸了窝,总座虽然还在庐山,想必也是日夜担忧。”

    “军统的人怎么搞的,早跟他们说找到人就赶紧把人弄出来,现在倒好,全部陷在里面,白白乱了老子的计划!”

    “……大帅就不担心大少爷?”

    “那兔崽子从小跟我混,自己本身也是个校官,他要连小命都保不住,活该!”

    “可是——”谭华犹疑:“此次康乐卷入难得一见的大混战,除了晋系鲁系,西北陆氏,还有不少小股的杂牌军,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大少爷不惧,若万一有意外——”

    “北方内阁全无动作,其中定有猫腻,还是那句话,时间不够。不然老子一锅端了他们,岂消得这时候苦战!”

    “大帅为什么选择西路而入?西路多山,是易守难攻之地。”

    “你想想,你要带了那么一帮子人,东南西北四面,你从哪路跑?”

    谭华眼睛一亮:“大帅是从大少爷他们的角度出发!”

    “不错,西面地势,一般人不会挑这块显而易见的硬骨头,哼,卫六那小子不会想不到这点。再说他们现在应该得到了我们的消息,我相信,半路就能遇到他们了。”

    “大帅英明!”谭华激动地,旋而又忧心忡忡道:“不过上头逼得紧得很呐,毕竟除了大少爷和卫少爷,其他可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小姐,个个别说经历战火,只怕大一点的苦都没吃过。”

    “所以说嘛,像我多生几个不就行了?这个没了还有那个!”

    “大帅!”

    “好吧好吧,我们也就随便说说,”刘啸昆咂巴嘴:“谁也不想得罪夫人。”

    “是啊,从重庆号沉没开始,无论军统保密局,还是各路,都得到了最高搜索令。好容易前阵子咱们宣城联系上了,结果没往来两次,又无故失踪,幸而已知小太子安好。”

    “要是小太子不好,容得我一直拖?现在既已经出手,就一定要保人活着,否则,这罪责,谁也承担不起,明白吗?”

    轰隆雷响。

    谭华立正,肃色:“明白!”

    闪电在空中划出刻痕,天空裂开一道道口子。

    “他们停火了!”

    泥水坑里,谁高喊一句。

    “冲啊!”

    于是之前伏在坑底的杂牌士兵们跳出坑去,对着已经逼得很近的敌人迎头痛击。先用手榴弹炸,再用刺刀肉搏,敌人来一次反击一次,终于将敌人阻住在了电力公司大门外。

    十二小时前,陆氏兄弟彻底占领南城,和北面东面纠缠了会儿,之后果断决定抢占西面地盘,巩固胜利果实。依旧的飞机、大炮,依旧的波式攻击,就在一路势如破竹几乎荡平所有杂七杂八的小股队伍之后,他们发现一座电力公司阻拦在他们面前。

    刚开始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然而在密集部队连被打垮四个波状阵以后,他们停止了冲锋。

    陆从龙从望远镜里极细心的观察对方情况,说实话,在此地遭遇攻击之花样繁多,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最让人瞠目的第三次冲锋被打乱节奏的居然是一群牛——战场上居然出现一群牛!如果碰到的不是他们,他一定拿出去当笑话讲。可正是那群牛,他的第三波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对方像是深知他们的战术,他们的人也不怕死,正面抗不起,炮弹过去就一动不动,专等他们迫近的时候再发动突袭,配以少量弹炮,四波里面剩下三波都是这样被打回来的,完败百分之百有没有!

    他一开始猜测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军队,惊讶于其充沛的战斗力,然而等好不容易捉住一个俘虏,从他口里套知居然是个杂牌兵的收集营!兵力一个连都没有!

    指挥者呢,谁?

    好像是一个骑兵队的副队长。

    神马?!(如果陆从龙懂得现代这个词的话……大家可以自行想象其脸上表情。)

    如果豫系旗下一个骑兵队的小队长都能将他陆从龙困在这里,那么胡森可以称霸天下了!

    还等得着被他们群殴?

    挥手让人把俘虏带下去,他沉思,不,指挥者一定是个高手。

    幸好陆从虎留在南城没来,不然,他那性子,必定轻敌。

    观察之后,他笑了,跟马桂一样的弱点:对方缺枪少炮,当然,人也缺。

    那么,就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吧。

    于是,整整八个小时,弹火像大海船头上冲起的红色浪花,一簇随着一簇,向半空激起,硝磺气味,铺天盖地。沿着丘陵构筑的壕沟、碉堡、掩体等等诸物,经炮弹掀开,泥土石块,卷成了一种宏大声音狂浪,人落入其中,已不知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恐怖,一切最猛烈的武器,使用得不容人喘息,再未间歇过。

    大家前仆后继,然而,终究抵不过那些平射炮的炮弹,那些白色的烟箭,呼呼咚呼呼咚,连珠似炮,最终陆系倚仗着强大火力,攻到了大门前。

    阴云密布,天色黑得仿佛应衬这凝郁的局势。

    “攻击!”

    咣!

    惊雷同时炸开。

    指挥室内,卫六喉咙都沙哑了,他虽没有亲自出去,却已是耳目手足并用,几乎每隔十分钟,他就要重新统计他的伤亡人员,所余人数,步枪弹药消耗数量,还能争取的时间。

    一个小时以前,他已经让关白、崔羽,以及另外两个信得过的士兵护送龙徵燕徵秀城嘉人从后面名叫尖山的山路走了,那座山他并没有来得及预先探路,不知深浅,但事到如今,这是不得已办法中的办法。但他也不是全无准备,两个小时前,师鹤徵终于修好了那半部电台,并向宣城方向发送了电波,简要告知了此刻形势以及叫尖山的山头,然而他也知道,使用电台不同,发出的频率是不一样的,宣城那边是不是会重视这组陌生的频率并将其翻译出来,就全靠他们的运气了。

    燕徵嘉人自然不肯走,被他用了个借口才骗得依依不舍道别;秀城天资聪慧,仿佛知道这一仗胜负难料,生死卜知,并没有说什么,然而眼神已道透千言万语,无声说珍重;而龙徵,经过这一段日子的冶炼,福至心灵,也仿佛明了此一去,他们不知会否再相逢,扣住他肩膀,道一声:“兄弟保重!”

    刘景和呢,大喇喇地:“你卫六留下来,难道老子就是个缩头乌龟?再说傻妞也没走,本少爷仁慈,可不想看她傻得被你卖掉还帮你数钱。”

    凤徵的唯一要求是让鹤徵跟着龙徵他们走。

    鹤徵呢?

    他在跟着他们走一段后又偷偷溜了回来。

    卫六第一次想骂人,“师、鹤、徵!”

    那甚至带了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我姐的。”

    “你知不知道形势多严峻!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不会让龙徵冒半分险!我现在能做的,是为他们拼出足够的时间!”

    鹤徵充耳未闻,左右看:“我姐呢?”

    卫六顿了下,“你就不怕你姐看到你回来会——”

    “我姐去哪了?”

    不过停顿那么一秒,鹤徵就敏锐地察出不对劲,毫不客气打断:“我姐去哪了,刚才我走的时候她还在。”

    “你快走吧!”卫六叫来指挥室内仅剩的传令兵,吩咐:“你送他走,从后山上去,他知道路,追上刚才那几个人。”

    “我问我姐!”鹤徵也头一次冒火,甩也不甩传令兵:“她怎么了,你把她派出去了?!”

    要知道这时候,出了大门,基本等于送死。

    “所以你必须走!”卫六嘶哑着嗓音:“她用她的生死换你这么一个机会,她想她看着你走,而不是你看着她!”

    鹤徵后退一步。

    难怪。

    难怪刚才,她笑着送他,挥手,笑中噙泪。

    他爆发了,一把揪住卫六衣襟,挥拳就打:“你怎么能让她出去!你还是不是人!你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卫六受了他第一拳,第二拳稳稳捉住:“够了。”

    也不知他什么手法,明明不是那种肌肉虬结的汉子,被扼住的地方却生疼得让人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一下錾到骨头似的。

    深邃的眉眼对上丹凤长眉。

    ……

    “你这样,成不了大事。”

    “用不着你来评判。”

    “隔这么近,越看你越像某一个人。”

    “——你想说什么?”

    “都说龙徵酷似其祖,所以老头子才那么喜爱他。其实,你更——”

    “不要胡说!我现在说的是我姐的事,我要去找她!”

    卫六松开手,掸一掸衣襟:“你要去,就去吧,如果你不觉得是拖累的话。”

    鹤徵一楞。

    卫六不讳言:“迫击炮弹山炮弹,只剩了两位数;手榴弹原有六百枚,消耗率百分之九十;步机枪弹全部殆尽;而人员,你知道的,只剩下公司里外不足三十人……这还是幸好老天帮忙下暴雨的情况下,不然,我们这小小指挥部,早被冲了进来。”

    “可我们走时——”

    “现时每一分钟,都是消耗。”

    空气沉重得压得人直不起背来。

    窗外时隐时现的火光,噼噼啪啪的声音,告诉他们已经陷入了包围之中。

    “等枪炮全部用光了,人也就死完了。”

    鹤徵嚅嚅:“那我姐她到底——”

    “你们走前一刻钟,东面寺庙里唯一仅剩的和尚逃过来,说此城被胡森攻破前,城里的警察局曾经到他们那里埋了一部分子弹,也许想有朝一日发动暴乱?”他笑笑:“维护治安的人妄图发动暴乱,也是奇景了。总之好几个大箱子,你姐听了,说和人去把东西挖出来。”

    “万一那个和尚胡说呢?”

    “和尚逃不出去,只有靠我们,胡说的可能性很小;再者,就算他胡说,我们也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说不定是陆氏威胁他来,引诱我们出去,然后守株待兔,你懂不懂?!”

    “懂。”

    “那你还——”

    “你姐也懂。可她说,就算是饵,也有一半的机会。”卫六回忆起少女坚韧的目光,那是他亦想不到的回答,亦想不到的勇气:“为了你,莫说一半的机会,就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她也不会放弃。”

    他转向鹤徵:“所以,你明白吗?”

    何其有幸,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为了你,全心全意,百折不挠。

    而我,欣然羡叹。

    凤徵卧在地上斜着身子一滚,从树后滚落到低低的田埂下,她伏着端详了前方黑影一会儿,目测对方并未发现她,又等了一等,伸出一只手摸到埂上的敌尸,一一地搜掏着,得到两枚手榴弹,和未使用完的子弹夹——她一喜,随即发现跟自己用的子弹口径不一致,白弄了。

    往斜前方张望,见到刘景和在另一具敌尸旁抬起了半截身子,她心想:这家伙胆子忒大,岂不容易暴露目标?可刘景和却像个中老手,看他来来回回摸索了好几分钟,然后摘下敌人的钢盔戴在头顶,凤徵灵机一动,也如法炮制。

    寺庙在尖山东北脚下,庙门连带半边矮墙在炮火下轰塌了半边,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月亮露出清辉,照得山墙下三三两两的敌人清清楚楚。

    不知道寺内还有多少,凤徵思量,他们出来时一共四人,其余两个已经牺牲,有一个是她眼睁睁看着一粒子弹横飞过来,打穿伙伴头部,向后仰倒,那种情形……她摸摸头上钢盔,攥紧步枪。

    刘景和朝她招手。

    她监视着四周,矮身跑了过去。

    “就我们两个人,硬闯肯定不行,得想想办法。”他低声说。

    “怎么弄?”

    “可惜没有地雷。你还有几个手榴弹?”

    “三个。”

    “唷,不错嘛,我一个都没了。拿来吧。”

    凤徵从腰间解下,递给他。

    “乖。”

    凤徵瞪他一眼。

    刘景和摸出一圈细线,解开,一头缚住弹的保险,另一头拿在手上,交给凤徵:“拿着。”

    凤徵接过,他四周看看,“在这等。”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捏住手榴弹猫腰蹿出几丈远,离庙很近了,凤徵目不住眨睛的看着,步枪端起,随时做好增援准备。

    他闪身窜到已经倒了半边的土墙下。

    敌人在墙内,他在墙外,贴着,将手榴弹小心分在三处,卡好,掩盖妥当,转回来,悄声:“线呢?”

    “在呐。”

    “好好拿着,一会儿我就装成他们的人过去,注意看我手势,做了手势就拉线。”

    “装扮成他们?”

    “头盔有了,再剥下一套衣服就行,这种天,再抹点泥,谁也看不出来。”他说得很轻松。

    “可是,如果他们有口令的话——”

    “发现了也没关系,我主要是要把他们引到墙下,放心,老子命硬着呢。”

    凤徵看着他换衣,没说话。刘景和换好的时候,两人彼此对望了一下,出奇的安静,谁也没有作声。

    最终刘景和道:“我走了。”

    “大少。”她叫住他。

    “唔?”

    “……没什么,小心。”

    月色下,刘景和微勾唇角:“傻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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