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官邸门前,两辆崭新的流线型小轿车驶来,旋即车停。穿制服的卫士检查之后放行,官邸大门缓缓打开,车子却避开连片的主建筑群,朝后方行去,直到一幢漂亮的巴洛克小洋楼前。

    两个头戴黑色礼帽、穿黑色西装的人由前辆下车,为后头那辆打开后座门。

    白色的皮鞋下车,来人一袭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洁白无尘,一顶软呢的帽子低低地盖住了他的眉头,早有老妈子迎上来:“霍先生,请。”

    示意手下候在外边,被称为霍先生的男人随老妈子进了大门,大门套小门,小门套中门,曲折如迷宫,老妈子带他上二楼,来到一个长方形的小客厅,方才止步:“请坐,夫人马上就来。”

    霍先生颔首,打量四周,厅中采光极好,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南边屋角上对设着两套沙发,沙发上的靠背鸭绒枕头,都是宝蓝缎子的,上面绣着牡丹花。正中壁上挂着四幅湘绣花卉,两面水晶瓶,插着长长的孔雀翎。

    靠墙西洋落地钟发出规律的响声,显得更加静谧。

    他在沙发上坐下,便有穿浅绿条纹褂子的女仆上前奉茶,悄然无声,规矩严谨。

    揭起茶盖抿一口,上好紫笋。

    高跟鞋的声音传来,他起身,将帽子取下,“夫人。”

    “霍先生。”

    夫人声音如她的气质一样雍容,知更鸟淡青色缎袍,加上一件披肩,发髻旁插着一支翡翠发簪,宽宽厚厚油绿并无雕琢,只沿四周阳刻了一道细致花边,然而识货的才知道,这才叫大雅不雕,内府的上好水种。

    “难得霍先生大驾,请坐。”

    “夫人请。”

    “阿莲,上茶。”

    “是。”刚才跟她一道来的套着雪白围襟的侍女低眉顺眼应。

    “已经有了。”男人端起茶盏。

    “霍先生来了,当然要最好的。”夫人笑笑,阿莲利索出去,稍顷便和几个女仆新捧了一套白瓷上斜印着四根瘦竹叶的茶具出来,开始泡茶。

    滚水沸腾,袅起淡淡烟雾,男人开口:“我这次贸然前来,万望没有打扰夫人。”

    “霍先生说得哪里话,整个金陵乃至上海滩,谁人不知,霍先生要跺一跺脚,都得震三震。”

    “夫人这样说,真是取笑霍某,霍某营生,小打小闹而已。”

    “太过谦了,贵帮历史悠久,据说当年公公发家,还多仰仗贵帮扶持。”

    双方一笑,男人道:“明人不说暗话,只因霍某前阵子在郊外别苑偶然得知一件事,有点儿意思,派人查了查,发现跟多年前霍某接手过的某桩活计有关,跟夫人也有些联系。”

    “噢?”

    “说起来,那是霍某接手的无数活计中极少几次可以称得上失败的,故尔记忆犹新,但跟夫人有联系,却该不该告诉夫人,直是犹豫再三。”

    夫人不动声色:“霍先生何不说来听听。”

    男人转着手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却带了点儿笑道:“蓝院长与白局,两个人好像一直未婚呐。”

    “霍先生是打算做媒吗?”

    男人拊掌,“夫人幽默,佩服,佩服。实非冒犯夫人,听说当年夫人回国,追求者如过江之鲫,连东北王的公子、如今已是东北王的沈大帅后来都说,若非他来迟,夫人已嫁作靖家妇,他一定发动猛烈追求。”

    夫人微笑,没有半丝着恼之意,反而带几分回忆:“大家都是朋友,多留洋回来,在国外,男女合得来是缘分,合不来大方表示好感,互相祝福,并不引此为仇。”

    “是,婚前多变,婚后却是一夫一妻;不比国内,婚前或许互不相识,婚后却可三妻四妾。”

    夫人有些警惕地:“霍先生这话意思是——”

    “霍某的意思,当年蓝院长做那桩委托,也许完全是为了夫人好;而专员大概也只是一时为人所惑,他瞒着夫人,或许亦是为了夫人好。”

    夫人皱眉:“云阶的委托?就是你说失败了的那桩委托?”

    男人点头。

    “这桩委托,与我有关,也与承鼎有关?”

    “看来夫人真的不知情。”

    “到底是何事。”

    男人却扬扬眉,看向门口:“——呵,有人得了消息赶来了啊。”

    夫人转头,身材高大的副官几乎头可碰着门框,这么凉的天他居然头上冒汗、像是疾步跑来的,她道:“伯德?”

    “夫人。”洪伯德行礼,接着朝男人道:“霍先生,您不该到这里来。”

    “哦,什么时候我霍某人去哪里要听你指示了?”

    洪伯德忍住气,“据我所知,青帮规矩,委托除双方外,不应该对任何第三方透露。”

    “啧啧,夫人,这么一瞧,连您的贴身副官也是知情人之一呐。”

    “伯德,到底何事?”

    洪伯德却不答,对男人道:“霍先生,我不知道您来这里突然提起旧事是为了什么,对您又有什么好处,这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当年那两个孩子如今都长得很不错不是吗,我办事,前提是我需要知道所有事实,显然你们并没有做到。”

    “您若把他们干掉了,那么事实不事实,根本不重要。”

    “哈,还好我没有把他们干掉,不然现在就没有好戏可瞧了,唔?”

    洪伯德面皮变得紫红:“他们根本不值一提。”

    “是吗,那你何必如此紧张?我猜,那个叫纨素的女子的死,也是你们遥控的吧?”

    “你——”

    副官想张开嘴巴大喊大叫,可是又克制住自己,面前这个男人太狡猾太难以对付了,他越说,被他钻的漏子越多。

    “夫人,”男人哈哈笑着起身,戴上帽子,“您有一位非常忠心的下属,就是蠢了点。告辞。”

    “霍先生,”夫人拦道:“我不明白你今天的来意——?”

    “既然您的下属都知道,我想您问他全明白,霍某何必多费口舌。”他朝门走去,临了经过洪伯德时轻声:“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你以后说不得会感激我,等着看戏,呃?”

    夫人拢着披肩站在窗前,注视楼下轿车扬长而去。

    阿莲带着一众女仆都出去了,洪伯德站在她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

    就算心中已经千回百转,面上却半点也不急,她淡淡地:“说吧,天大的事,有我担着。”

    洪伯德嘴皮嚅嚅,“……”

    她返身,审视着他:“是一桩旧事?”

    洪伯德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

    “你跟云阶做的?”

    “还、还有白局长。”

    “白纵也参与了?”夫人这下真是疑惑了,究竟什么大事,连白纵都要掺合进去?

    “我们是为夫人不平!专员他对不起夫人也就罢了,他居然还让那女人留下孽种——”

    “等等,”夫人身形晃了晃:“你说什么?”

    高大副官一鼓作气,将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全数咕咚咚倒出来。

    当年白纵接手保密局不久,无意中发现大公子会不时跟一个叫赵平的联系,赵平本人并非什么要紧人物,他一时好奇,查了查,此人不过大公子在南汰一带当专员时认识并走得很近,后来大公子离开该地,将他有所提拔,但既没有将他带走,说明此人能力有限,后面照理就靠他自己了,何故又联系却又不干脆将他放到身边?本能地察觉其中有异,于是他利用手中权力监听电话线,对发往那边的电报也叫亲信特别注意,结果终于暴露了。

    师纨素。

    这个大公子在该地生过一段情缘的女子。

    他不知道大公子是否真爱这个女子,但不管是不是真爱,有一点靖承鼎是明白的,他的妻子不可能接受;而且,由于靖卫两家的利益千丝万缕,牵扯太大,他也不能让人知道。内中的煎熬抉择外人大概永远不会明了了,最后他离开了她,可是,她却怀了他的孩子。

    他只能通过赵平照顾她们。

    白纵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他的卫三小姐,他宁愿终身不娶守着的、愿她平安富贵的人居然被这般对待。

    她带着财富、带着权力、摒除众多追求者嫁给靖承鼎,助他家达到顶峰,到头来却是被人如此辜负?

    那一刻,他想到无数他熟练的审讯刑罚,恨不得施加在那一对男女身上,每一种手段,都可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他到底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第一个,他找到了蓝云阶。

    他俩当初同为竞争者,到后来,同病相怜。

    他们把这事又告诉了洪伯德,因为他是她副官,如果要传达,也许通过他比较好。

    但三人相商结果,却是瞒着一个,除掉另一个。

    等最终计划出来,师纨素已经在医院产子,于是他们买通医院,换掉了注射液。

    本来一并计划铲除双生子,手下报告说没来得及,最大目标已除掉,便也先放一放,免得大公子起疑。

    后来计划过几次行动,都阴差阳错没有成功。若他们一直呆在那偏远小镇也罢,偏偏战起,大公子居然要把他们接到金陵来!为避嫌,这次他们找上了暗杀好手——青帮。

    事情一开始似乎很顺利,赵平死了,报告说双胞胎也跟着死了;但后来发现跟赵平死在一起的双胞胎是假的,于是一路追杀到轮船,消息是两方同归于尽。

    好了,天下太平。

    夫人再无后患。

    带着这样的想法没过几个月,洪伯德在教堂见到了鬼。

    不,是本该变做鬼的双胞胎。

    那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双胞胎样貌出众,每年每年,他们都会收到沅泮探子寄来的照片,想错认都难。

    此时白纵出国,他赶紧找到蓝云阶。

    斩草当然要除根。

    于是他们再次动手,眼看就要成功,老头子出手了。

    他们忘了,当初,闻双子出生,他亲自为其赐名。

    他把孙子孙女送到了国外,并且据说和青帮郑老谈了一次。

    他们做得太过,得意忘形,忘了真正手眼通天的人是谁。

    他并没有找他们说什么,连职位亦没有半丝变动,仿佛浑然不知一切是他们做的,然正因如此,他们心内忐忑,不敢再插手第一家庭的家务事。

    是的,某天蓝云阶道,我们犯了忌讳。

    他们犯了忌讳吗?

    洪伯德望着靠在窗边的那个人,她已不再是站,而是靠。

    听到一向举案齐眉堪称模范的丈夫不但有外遇,而且生下了孩子,换作任何女人,都受不住吧。

    何况卫孝懿,何况,这个多么骄傲的名字。

    卫氏的小姐,靖氏的夫人。

    娘家荣耀,夫家显贵,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地位、所能享受的最闪耀的光环,不过如此。

    她在他们心中不容亵渎,更不容侮辱。

    他暗自握紧拳头。

    “霍听莺说他们如今长得很好,是么。”

    良久,她开口,语气悠远,不辨喜怒。

    “他们”指谁,他自然明白,答:“不过见不得光的庶子,跟少爷小姐们没法比。”

    “竟然瞒了我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靖承鼎,靖承鼎……”

    似有呜咽之声,他大惊,试图看去,然而她侧了身,只余竭力挺直的背脊。

    “夫人——”

    他只恨为什么是他站在这里,如果是蓝云阶,一定能好好安慰她。

    有什么扑簌簌打在玻璃上。

    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临,不是飘雪,而是雪籽,打在人身上生疼,像老天发泄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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