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外由东穿出来的巷口,两边摆了几十张露天摊子,卖面条馄饨的,包子烧饼的,油条豆腐花的,挑担携筐,招徕买卖,青石板铺的路面显得有些脏,往里走,两旁屋檐低低矮矮只露了一线,新旧夹杂,既有布置鲜艳的红白市招,又有老屋颓墙的破旧门框。

    凤徵按报社给的地址找到的地址,半边门铺开着,屋子里面黑漆漆的,听得呜儿呜儿的响,一看,靠墙一只煤炉,里面火焰窜出,上面铁壶里的水沸腾起来,把水洒在煤球上,哧哧作响。

    炉子圈上放了一双男鞋,烘烤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哎唷哎唷来了来了——”旁边耳房里窜出个小老头,叼着一根油条,冷不防看见有人矗在大门口,以为是来看病的,喜道:“姑娘,大清早的来了?里边去里边去。”

    边说把另半边门板卸下来,这才去拎水壶,一面笑道:“正好烧开了水,喝口热茶!”

    凤徵道:“你的鞋——”

    “哎唷!”小老头方记起鞋还烤在圈子上,心疼的抢起拍拍:“炙坏了没有?还好还好。”

    凤徵在板凳上坐下,看他那双拿了鞋的手再度去拎水壶,从看诊的桌上找出一个碗,拈了点碎末儿冲了,端到面前:“请。”

    凤徵低头瞅瞅缺了三个口半黄发黑的碗,茶叶沫子翻浮着,碗口还带着指头的半个油印,心内已不知如何表达,唯有仰天长啸,“谢谢。”

    “不客气。”

    小老头儿把壶扔到一边,油条也不吃了,专心致志来瞅五天来第一个登门的客人,但前后左右看了看,实在不像有病的样子,脸上笑容不那么殷勤了:“姑娘要治什么病?”

    “心病,我来请教老伯一件事。”

    “你不是这附近的人。”

    “是的,我听说,你目睹了一周前有人被绑架的事儿?”

    “啊呸呸呸!哪个乱嚼了舌根子的在那里胡说!老头我没见过,没见过!”

    他舐着嘴唇,立即否认。

    凤徵眨巴眨巴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放到桌上。

    那钞票上有糨糊般,小老头儿的视线黏住不动了。

    “反正你已经讲过一次,再讲一次也没什么,我保证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跟那个混蛋记者说得一模一样!哼,我才不信呢!小老头儿我发过誓,上次是因为喝了酒犯了昏被那个混蛋绕了一道,我绝不会再说的!”

    “只要说一遍,它就归你了。”凤徵引诱。

    小老头儿轮流咬着上下两片嘴唇,竭力想要把目光移开,可是,十块钱呐,整整十块钱呐……他已经借贷三天了,嘴上那根油条还是千赊万赊说了一箩筐好话才从油条李那里涎来的!

    “只是把当时情况讲一讲,并没有要你指证谁,或者说出谁,不是吗?”

    “不,我不能说。”

    他坚定决心。

    “好吧,我刚从警局来,他们正坐困愁城得很,也许听到有你这么一个目击者,会很高兴的。”凤徵起身。

    “等等!”小老头儿惊叫,瞅到凤徵似笑非笑神色后,急急忙忙地说:“你个姑娘家,搅和这些做什么,我不会上当的。”

    “那好吧,”凤徵对他笑笑,递给他警察局长李林的名片:“咱们局里见。”

    “等等!”小老头儿把名片看了一遍,翻过去瞅瞅背面,又翻到正面重新看起来,“警察局长?你竟然认识警察局长?”

    “说说吧,”凤徵好整以暇坐下:“如果有更清楚的细节,我可以再加十块。”

    “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小老头儿嘟嘟囔囔地,“好吧,跟我来。”

    他迅速把那十块钱抓进手里,带着她掀起帘子到内室去,整个一家徒四壁,没什么多余东西,小老头儿把钱贴身儿的收好了,“我就给你讲讲我看到的。”

    他的故事很简单,就是那天溜达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两个黑衣人将一个人堵在巷尾,麻利的套了麻袋塞进停在不远的汽车里,显然有备而来,逃得无影无踪。

    “没几天混蛋记者就来了,四处打听,我一听他讲那人穿戴,不就跟我见到的那个倒霉蛋一摸一样吗,真是,谁人不好惹,惹到青帮!”

    “你怎么知道是青帮?”

    “咦?”小老头儿一滞,很快道:“穿黑衣的不就是坏人,坏人不就是青帮?这还用说?”

    凤徵道:“车牌号看清没有。”

    “咄!四个轮子的车飞快,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老头我怎么看得清楚那个!”

    “噢——那周围没有别人,就你看到了?”

    “啧啧啧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人看到了你还来问我,你问别人去呀,我要不是为了酒钱——咳,咳咳!”

    凤徵又问了时间等细节问题,差不多了站起:“好,谢谢你了。”

    “那、另外十块钱——”

    凤徵大方再抽出一张十元,小老头儿眼睛都亮了。

    凤徵告辞出门,慢悠悠踱到巷口,转了一圈,远远瞅着小老头儿转身进了屋,回来,在卖面条的那家坐下,叫了碗面条。

    这里正可以瞧见家的正门和旁边侧门,又有前边厨灶的遮挡,面条上桌,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动着,视线却始终盯着那边。

    大约半个小时后,罩了一件灰布棉袄从侧门出现,施施然从一众摊贩前走过,叫了辆黄包车。

    凤徵结帐,钻进停在街角的佩佩奥斯汀,轻轻发动油门。

    她不远不近地追踪着那辆黄包车。

    屋内剑拔弩张。

    地上血泊汨汨,躺着一个微微喘息的男人。

    他四肢被残忍的打断,身体一动不能动,仅剩血肉模糊的筋皮相连,然而他还活着,胸脯细弱起伏,只是他的以后,即使能幸运的走出这里,四肢也只能锯掉,成为寸步难行的肉坨。

    梁奎撩起眼皮,瞟了瞟突然出现并堵在门口的十几个人,示意手下莫慌,“哪只跳蚤,出来。”

    黑衣人们分开,但听一阵掌声,一个高高的左眼戴着眼罩的年轻人出现,“不愧是五爷,霸气,”

    “原来是你,”梁奎不冷不热地一笑:“什么时候我们处理家务,你们也过来凑热闹了?”

    年轻人掠过地上男人一眼,“不过,他不是还挺受重用么。”

    “敢动五爷的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分量,明白?”

    “也是,霍五爷是什么人。”

    年轻人点点头,像是赞同。

    “罗嗦。”梁奎看了下窗,发现同样黑魆魆的人影,不动声色:“如果你们也是来找他的话,好像晚了点。”

    “不,我们不找金爷,我们找奎爷。”

    梁奎的脸一沉:“找我?”

    “前儿不久奎爷接了姓陶的一笔生意。”

    “所以?”

    “你动了不该动的人。”

    “不该动的人?”梁奎心思转了千回,表面却掏掏耳朵:“谁,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放你妈的狗屁!”梁奎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冯屹的徒弟!连冯屹到我面前来,也大不过爷的字辈去,敢在这儿指手划脚!走!”

    他趁着气势就要往前冲,呼啦,黑衣人重新密密将出口堵住,围了个严严实实。

    “单、小、侠!”

    “奎爷请留步。”被称为单小侠的年轻人不急不徐。

    “留什么步,腿在爷自己身上长着,爷想走就走!”

    “是,不过,我话还没说完。”

    “嗐哟,”梁奎怒极反笑,朝手下道:“你们瞧瞧他这口气!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爷跟你讲两句已经是看得起你,别以为这些年我们五爷不跟你们三爷争,就是怕你们三爷,就可以骑到我们脖子上来了!告诉你,再不退开,爷有的是手段让你后悔!”

    “随你怎么说。另一件事,”年轻人指指自己左眼:“十年前,记得吗?”

    “什么?”梁奎一怔,看着年轻人的脸,随即哈哈大笑:“你不会说,你这眼睛是我弄瞎的?哈哈哈,太好笑了!”

    “正拜奎爷所赐。”

    梁奎大怒:“要撕破脸皮就直说,少往爷头上扣屎盆子!兄弟们,上!”

    声音一落,双方即刻动手,噼噼啪啪,呼来喝往,屋内成了一锅粥。

    梁奎人少,渐渐寡不敌众,眼见得一个个被打翻在地,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梁奎气得眼睛发红,大叫:“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姓单的,有种你杀了我,杀了我!”

    “不,我并不需要奎爷的命。”

    “你想干什么?”梁奎警觉。

    “当年奎爷命人去了我一只招子,今日单某不敢求多,奎爷也留下一只招子吧。”年轻人淡淡地。

    “招子?”梁奎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他想起道上那个传言。

    死神之眼。

    “怎么,奎爷心虚了?”年轻人讥笑。

    梁奎不再说话,两眼瞪大,死死地盯着他。两人对视片刻,年轻人道:“打。”

    一声令下,手下的刀棍立刻挥舞起来,纷纷落到梁奎的身上。梁奎惨叫着,翻滚着,不一会昏死过去。

    年轻人点头示意,手下一盆凉水过来,将人浇醒,单小侠蹲下身,望着那慢慢睁开的眼睛:“怎么样?”

    梁奎试图坐起,连跌了两次,才慢慢爬起,撑住身体,一抹脸上血迹,再度对视,他明白了年轻人的铁心:“好,你赢了。”

    单小侠嘴唇勾勾,当啷,一把寒光栗栗的匕首扔到了他面前。

    梁奎摸索着捡起,颤抖着,刀尖慢慢对准自己的左眼。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会后悔的。”他对年轻人道。

    单小侠似乎毫不以为意,他旁边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人道:“小侠,不如——”

    单小侠一扬手,对梁奎道:“知道我醒来后知道眼睛没了是怎么对自己说的吗?”

    梁奎轻蔑地看着他。

    “我对自己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喘着,还怕等不到报仇的日子?”年轻人直视着他的目光:“所以,有仇尽管来,我等着。”

    梁奎沉默了,“出了一个冯屹,又出了一个你,难怪唐五手下,难怪——”

    他双眼一瞪,刀尖猛地捅进自己左眼,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手腕一转。

    刀尖上血糊糊的眼球扎落出来,他也往后跌倒,昏死过去了。

    屋内所有人被这惨烈一幕震住,鸦雀无声。

    笃,笃笃!

    那毫不起眼的人道:“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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