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报纸一语成谶。

    日军在山东吃了瘪,非但不死心,东京方面内阁还紧锣密鼓的通过了扩大对华战争计划,这次矛头对准了南方。

    六月的末尾,虹桥机场事件,谁也料不到,这将引发与南中国的第一场大型会战,也是后来整个中日双方间进行的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掀开了漫长的抗日帷幕。

    先是二十八号清晨,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三个士兵驾车前往虹桥机场的中国军队驻地,不仅明目张胆地刺探情报,而且向中国军队开枪,中方当场将其击毙。日本遂以此为借口,向上海的中国驻军进攻,时任沪备总司令的权宁立即同上海市长一起亲自前往交涉,日方代表蛮横提出:中方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中方自然严辞拒绝。

    此时,日本第三舰队已经奉令开进黄浦江、长江各口岸,所属分舰队也紧急赴往外滩,同时海军第一特别陆战队以及其他部队亦陆续抵达上海。

    形势一触即发,权宁急电松海官邸请求指示,总座已知事件起因,问他调查真相没有,权宁回复说看似偶然的突发性事件,实则日方蓄意为之。总座沉吟良久,道:“我这边联系日本驻华公使,北伐一战,消耗甚剧,以息事宁人为要。你且设法迁延。”

    权宁只得答应。

    长江路急召日本驻华公使,公使却一问摇头三不知,总座遂指示外交部长盛慕忱亲赴上海,与日本陆军大将松井谈判。盛慕忱奉令,点了三十六名外交人员随行连夜乘火车前往上海,先见权宁了解大概情况,此时他们才得知,中日双方这两天内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摩擦,日军封锁了江湾,而且逐步扩张到整个外滩。权宁的话语中并不乐观,次日等他们用上海方面给他们配的车及车夫马不停蹄赶到日军统帅部要求面见陆军大将时,果然遭到拒绝。

    盛慕忱望向车外,不时可见一队队佩军刀和手枪的日兵从路边跑步经过,路上的行人逼退三舍,车突然停下,“怎么了?”他问。

    “总长,”助手道:“日本宪兵封路了。”

    “什么?”

    助手跟车夫下车,沉重的皮靴脚步声橐橐,一小队步枪上插着刺刀的步兵从窗户前过去了,他们在路口堆上沙袋,拉上带刺的铁丝网,排队搜身。

    后面车的下属下了车过来,盛慕忱怒道:“这还不是他们的地盘呢!”

    话音未落,不远处“砰砰”两响,像是开枪,下属们惊疑不定,人们朝这边惊惶奔来,助手抓住一个问怎么回事,原来邻近路拦住一个挑柴火的农民进行搜查,虽然没有盘出什么可疑之物,但宪兵仍要把他带到附近的宪兵队部盘查,那人从柴捆中抽出一杆“快慢机”的驳壳枪,连发两枪击毙一个宪兵,扔下柴担,逃进了一条弄堂里去了,看这样子,这一带不单封路,恐怕要禁严了!

    “这怎么行,”盛慕忱皱眉道:“一条弄堂起码两三千人,全部封锁起来,不准出入?”

    助手道:“总长,我们赶紧走吧。”

    众下属纷纷说是,车队往回开,竟是十个路口九个设了盘查,无论卡车、汽车、人力车还是行人都要被问上很长时间才允许通过——若仅止时间长倒也罢了,问题是日军的做法使人震惊,因为他们从等候通过的人群中挑出一些男人或女人,扒光他们的衣服进行搜查。

    女人们被带到角落,由上一个被剥光的女人来剥她,如此上一个女人方能穿回自己的衣物。全身衣服尽数剥去,只剩胸衣,稍有反抗即被上一个女人喝令扇耳光,宪兵们在整个搜身期间一直吹口哨,哄笑,女人曝于众目睽睽之下,有拼死不依的,盛慕忱一行亲眼见着当即血窟窿穿胸,宛如鲜花怒溅墙壁。

    男人呢,背上被拍一下,生硬的一声中文“出来”,那意即挑中你了——脱掉裤子,有的涨得满脸通红,试图以手遮挡私处,但得到更加恶意的对待:宪兵们用枪将他们的手拨开,先把他的左睾丸挑起来,又把他的右睾丸挑起来,掂量互语,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整个速度非常慢,可以看到那种长崎式的低级游戏。

    助手忽然低道:“我明白刚才那个农民为什么要开枪并逃跑了,日本人实在可恶!”

    车夫道:“他们以侮辱人为乐。”

    盛慕忱不语,不知何时到了黄浦江边,窗外水波徐徐,有两个蓝绿色的东西,涨得像皮球一样随着水流来回漂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凝目注视半天,认清了那是用草绳子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命令车夫停车,下来,他指道:“没有穿军服,那就不是开仗,哪里来的浮尸?”

    车夫认了下那绑人的手法,道:“的确是平民百姓,日本人干的。”

    “太可怕了,”助手问:“为什么要两个人绑在一起?”

    车夫摇头:“不知道,就是把人推到河里一阵乱枪打死,大概反抗了吧。”

    “我们应该阻止他们,”助手握紧拳头:“阻止他们!”

    盛慕忱点了一根烟静静抽着,后面随行人员下了车,看住浮尸不住议论,一根烟抽完,用鞋尖踩灭烟头,盛慕忱道:“回去。”

    助手以为是回车里,赶紧去拉车门;一名属下道:“是啊赶紧回去吧,呆在这江湾实在让人——”

    “回日军统帅部。就算他们不见我们,我们也要磨到他们见为止。”

    他们在统帅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三十多个人差不多把小旅馆挤满,大家怀着各样的心思入睡,然而深夜,日本兵出现了。

    他们包围了旅馆,强行搜查,把他们从房间里赶出来,用冰冷的刺刀压着他们的头,迫使他们蹲在大厅。

    此次随行人员半数以上都是懂日语的,当即表示抗议:“我们是外交官,这里是非战斗单位,你们不该这样对待我们!”

    日军毫不理睬,一个个点数捆绑,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次是针对他们了,外交官们随即用日语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强盗,野兽!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你们的奴隶!你们残害中国人民,中国人民不会放过你们!中国人可杀不可辱,国耻当雪!——啊!!!”

    顿时他半边脑袋血淋淋,原来日本人用刺刀削去了他的耳朵。

    同伴们一见,有吓得面如土色的,更有激烈怒斥的,日本人不是继续割掉鼻子,就是挖掉舌头,会日语的那些人,几乎个个再无完好,其状之惨,令人目不忍睹。

    盛慕忱挣扎着站起:“stop!”

    大概日兵们也看出了他是他们的头,停下百般摧残,望向他。

    他用英语道:“我要见你们大将。”

    照片送来的时候,凤徵跟盛音音正在盛仁甫的书房看宋朝字画。

    本来是凤徵请盛音音在九如楼吃饭,餐中老板特意给她们上了两只极好的螃蟹,再问,却是没有了,老板笑道:“这螃蟹在嘉兴本也不算金贵,只是一路到金陵,再加上不是繁衍的季节,也就少了。”

    盛音音想想此类金毛紫背的好品种,全金陵这时节吃得起的确实不多,偏偏自己又被勾得意犹未尽,当即回娘家来,问问自家府里有没有,顺便凤徵一起,有的话正好捎带一笼回去。

    凤徵笑:“这是不拿白不拿么?”

    “反正我家里买蟹都是一篓一篓的,到了八月份,还整条船的包呢!不单我们吃,下人们也得赏啊,送人啊,说实话,我真佩服厨房是怎么记帐的。”

    “看来曹家的家现在慢慢归少夫人管了?”

    “什么管不管,不过管家拿来与我们看,婆婆叫我跟着学,其实她哪里舍得放手!”

    “实论起来也不难,真正运作起来的组织,每一项分工都是很细致的,谁管什么谁负责什么,你只要找对人——”

    “我忘了你是军需官了!”盛音音却没耐心听下去:“不过我对这个也不感兴趣啦!她要管便管,我还乐得轻闲。”

    盛家的家是一早交给盛大奶奶打理了,盛夫人对大儿媳妇向来很满意;二媳妇呢,性格内向了些,却也少了争权之事,而且盛家老二近年来渐渐收敛了性子,跟着老父在商场上打点,他们自己那一房也够她忙的了。

    于是盛音音回家先见了母亲,接着来找嫂子,碰到盛大少奶奶正在训十五岁的儿子钦宣。

    盛音音“嘘”了一声。

    凤徵从她身后看看,瞧到少年一身眼熟校服,“你侄子是圣约翰的学生?”

    盛音音点头,听房内道:“参军?在学校里呆得好好的,你从哪里冒来的这念头!”

    “妈,现在国家需要人人奋斗哇。”

    “你是盛家的嫡子长孙!我就你跟你妹妹两个,盛家的香火将来要靠你传承,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你爸、你爷爷,他们也都不会答应!这话头儿以后不许再给我提,想也不准想,听到没有?”

    见她语气严厉,盛音音吐吐舌,退步出来:“咱们还是直接去找爸爸吧,他一发话,没有也得现找了来。”

    盛仁甫新得了两副宋朝字画,正在书房里鉴赏,画凤徵不太懂,但字还是能讲上两句的,到后来竟是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投机,倒落得盛音音没话说。不过她也不急,闲闲逗着小白铜架子上的鹦哥说话。

    不妨盛望忱中途进来,由于沪地情势急变,很多企业家得了卫大少消息,纷纷将资本提前撤出,盛家自然也有很多产业在那儿,这些天盛望忱简直跟陀螺般,弄得个人仰马翻,幸而老父健在,是最好的老师,从他们两父子对话中,凤徵瞧出来盛仁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是作风很果决的那种人,而盛二大概经验不足,有些当断不断。

    正商讨中,门外老管家道:“老爷,有人递了名片过来了。”

    两父子一顿。这年头,老管家不说认得石头城所有名流,百分之八九十是差不离了,如今居然不是直接报出名来某某某,要不是这人根本不出名,要不就是……

    盛望忱问:“谁?”

    老管家照着名片念:“国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侍一处,阮前江。”

    侍从室?阮处长!!!

    登时盛望忱激动了:“总座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以说是所有侍从官的头啊!快快快,快快有请!”

    盛仁甫却是老姜,示意女眷们到黄梨木雕花落地屏后,自己和儿子出前迎接,一面道:“从来不上门的人上了门,只怕是凶非吉。”

    侍一处的处长坐在厅中,头发斑白,身姿笔挺,军帽放在一侧,让人望之即有严肃之感。

    见主人出现,他起身,迈两步,然而盛氏父子更快走到了他跟前,盛仁甫老早地伸出了手:“久闻阮处大名,失敬,失敬。”

    “阮处长好。”盛望忱也伸出手。

    阮前江跟他们一一握手,两人吩咐上茶,谦让上座,阮前江却摇头,道:“不必麻烦。此次我是代表总座前来,向贵府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

    两父子面面相觑。

    阮前江脱下手套,从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无言地递给他们。

    盛仁甫刚要打开,阮前江道:“总座言,盛老先生松柏之龄,还是盛二公子先阅的好。”

    听他如此说,两父子疑惑更深,什么是竟然让儿子比老子先看的?

    盛望忱接过信封,信封并未封口,从开口往里瞧,像是一张照片。

    抽出来,然后。

    如遭雷墼。

    一瞬间眼花耳聋,阮前江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总座代表党国、代表政府为盛总长遇害表示深切哀悼,盛总长为国家而死,凡为国家作出牺牲的人,国家永远记得他……”

    照片飘落在地。

    那上面,一人横躺在满是泥污的地里,身上各种受虐痕迹,耳朵、鼻孔里灌了辣椒水,整个身躯蜷缩着,手背面肿得像馒头,大拇指根部有明显的线勒过的痕迹,且发黑,已经烂了。

    而他睁大的眼直直望着镜头,你仿佛可以读出任何你想读的,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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