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发生车祸的消息马上成为头条,加上延误就医,除严重外伤外,竟致脑神经缺氧而昏迷,虽经急救,却一直无法清醒过来。

    靖夫人哭成了泪人。

    从上而下,气氛紧绷得再多一丝丝儿压力就要崩塌了,总座孙儿战事两头烧,胃病和高血压一起复发,靖承康逢见师鹤徵必吐苦水:“造孽哟!”

    愁云惨雾中,唯一可以算得上的好消息,大概是卫秀城闻讯回国了。

    这些年她一直避着龙徵,哪怕龙徵追到国外多次,她也拒而不见,或者干脆离开;可是,当得知他右臂截肢、更因脑伤可能造成日后意识表达和行为反应无法完全恢复如常人时,她立即赶回来了。

    她也是医生,学的是外科而不是脑科,因此除了将那具残躯照顾好,对于龙徵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她也只能和众人一样,祈求老天了。

    主治的外国医生建议家人多对病人说话,也许能给予一定帮助。

    夫人泪眼滂沱的看着秀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你应了他吧!

    秀城望着床上迅速消瘦的病人。

    夫人道:莫非你现在嫌弃他断臂——

    我答应你,只要你醒来,我就嫁给你。她对着病人,一字一字道。

    或许老天有眼,或许爱的力量真是伟大的,她说出那句话的次日,龙徵睁开了眼。

    主治医生连呼奇迹。

    经过一系列检查,病人逐渐恢复意识,可是明显反应有些迟钝,总要落后几个节拍;而当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右臂时,居然平静的接受,这让夫人真怀疑自己儿子脑子是不是坏了。

    又过了几日,凤徵去看他,因为病人是怕声音吵的,所以走得非常轻,刚到门口,听得一阵喁喁细语,且不要惊动,一直到他专属病房外,朝门口守着的警卫嘘声。警卫瞪她,就要通报,身后卫六不知何时出现,朝他们打个手势,他们就任她了。

    凤徵跟卫六招招手,索性贴到门缝前,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一只手从病床伸到床头柜,似乎要拿桌上的水杯,在将要碰上前停了一瞬,再动时却没掌握好力道,一下将杯子挥落在地,发出清脆的裂响。

    “没事没事,我来。”秀城出现在视野里,“你别动。”

    手的主人确实没动,待秀城弯腰拿小笤帚将碎玻璃扫到一边,那手才慢慢缩回去了,声音显得犹豫不决:“我——是个废人了,对吗?”

    门口的凤徵一阵心酸。

    “怎么会,”秀城耐心温柔:“这得慢慢来,如果觉得状态不好,不要强求做事情,放慢步子,一次不行,我们就做两次,以后一定好了。”

    “我的病不是医生治好的,完全是你治好的,”一会儿,男声道,慢慢地,努力表达自己的情绪:“你索性给我治到底吧,不然我又要病了。”

    “哦?”

    “真的!你不信……”

    只听到屋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秀城含笑:“不许下床!好好躺着,再胡闹我就走了。”

    男的也笑了:“你可不能走,你要走我的病就会复发的。”

    “不走也可以,得规规矩矩的。”

    “你真的答应嫁给我,是真的,我没弄错,对吧?”

    “对。”

    男声又踌躇起来:“可是,我现在这样子——”

    “别乱想,我不是同情。”

    “可你从来都不愿意,现在突然——”

    “所以如果我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我;而现在我愿意,那就是心甘情愿愿意。”

    “——真好,”良久加了句,喜不自胜了:“秀城,你真好。”

    “好就松手,我的手都被你捏痛了——”

    房内传出吃吃的笑声,凤徵心中滋味难言,把耳朵收回来。

    “进去?”卫六低低道。

    “不了,让有情人独自享受他们的时光吧。”她摇头:“你进去?”

    他也摇头。

    “你不是来看太子的?”

    “我也不愿当电灯泡啊。”

    她噗哧一笑,尔后道:“这次车祸,对于太子来说,固然是悲剧,可是能与秀城姐结成连理,又未尝不是得偿所愿。”

    他揽住她往外走:“是啊,有时哀兵计无比好用。”

    她肘他一下:“喂!”

    “龙徵这次车祸,存可疑之处。”

    “诶?”她拧眉:“肇事者不是查了没问题吗,再说是三公子把太子抢救出来的,他也说雨势太大双方都有责任。”

    他勾起嘴角,笑而不语。

    走到大门口,商量去哪里吃午饭,一个人影溜过来:“大狮子。”

    他瞟瞟卫六,将凤徵扯到一边:“大事不妙,你让我们看着的那批学生被拉走了!”

    “什么?!”

    “拉走”只有一个含义,就是秘密枪决。

    随着与皖系的硝烟浓起,当局也失去对学生的耐心。之前总座讲话将一部分学生哄住,但仍然有大部分留下来,要求当局对党部大楼流血事件负责,他们到处散发传单,不少人被抓,关进牢里,有些被家属或亲戚托关系求人救出,方纯毅呢,因属于骨干力量,凤徵捞他两次,第三次他又进去了。

    “他们说要杀鸡儆猴,”耗子悄声道:“要狠狠警告学生一下。”

    “被谁拉走的?”

    耗子摇头:“我只见着开着一小列军队进去了!小侠现在去跟着,我来给你报信。”

    军队?

    涉及到军部,时间又紧急,要救人,唯一现成又好用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会不会让卫六为难。

    一只手从后绕前弹了下她的额头:“傻姑娘,男朋友就是让你撑腰用的。”

    耗子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的年轻人,他嘴角噙笑,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散发出让人凛然的气势。

    街道上尘土飞扬,一辆敞篷吉普在前面开道,上面坐着几个端机枪的宪兵,后面是一辆车厢封闭的囚车。

    汽车拐弯时,前面路口突然冲出一群举着横幅标语的学生,他们手挽手站成一排,拦住汽车,走过来,高喊口号:“反对迫害!释放学生!”

    坐在吉普车里的军官冷眼看着他们逐渐靠近,恶狠狠道:“简直无法无天!机枪准备!”

    卫兵得令,所有人都拉响了拴!

    “慢,慢,事情别搞大了,”旁边的参谋连忙劝,对学生喊话:“各位同学,我们是代表政府行事,请各位回学校去,不要妨碍公务,否则,论罪定罚!”

    一名学生代表走出来:“我们是国家的一员,反抗压迫是我们的权利!你们抓捕学生,残害学生,受到严惩的应该是你们这些刽子手!交出学生,还我自由!!”

    群情激奋,口号震天。

    “同学们,同学们,”参谋高喊:“大家冷静,不要冲动,我们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人,不信你们看——”

    后厢门拉开,果然是空的。

    受骗了!

    真正的囚车根本没走大路,走了一条土路。

    卫六亲自驾驶着吉普车,加速追赶前面的囚车队伍,凤徵坐在副驾驶座上,耗子跟单小侠坐在后车座,眼馋着后备箱里堆着的美式冲锋枪。

    十一月的雨花台冷风萧萧,山坡边空地上,五花大绑的学生被推成一排,跌跌撞撞。

    贺正廷腰挎武装带,一身黄色军装,站到学生面前。

    “我再喊话一次,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谁愿意悔改,谁就能活命!”

    没一个人走出来。

    贺正廷扫视众人一眼,“执行吧!”

    卫兵队长喝令:“全体都有,预备!”

    十几个大兵唰唰举起了长枪!

    吉普宛如猎豹冲出,不待汽车停稳,凤徵已经打开车门,大喊:“不许开枪!”

    贺正廷愣住,一看是个小妞,呸道:“哪里来的,不要命了?”

    他一脸横肉抖三抖,凤徵看看他肩章,道:“这位司令,你有什么权力枪毙他们?他们犯法了吗?”

    “你也是学生?来救他们?”贺正廷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手一挥:“把她抓起来!”

    “得令!”

    大兵们如狼似虎,小侠耗子一左一右而出,端着冲锋枪护住她身后:“谁敢!”

    “唷,还是个硬点子。不过你贺爷爷可不吃你这套,上!”

    “是!”

    “贺师长——”卫六懒洋洋从驾驶座跨出,一手搭着车门,一手在车顶上敲了敲。

    贺正廷瞧见是他,吃了一惊,下令道:“慢着。”

    “贺师长,你这是替人背黑锅呀。”

    “怎么?”贺正廷眼一睖。

    “学生运动正处于风尖浪口,谁接手谁就要被骂,这个道理我想你堂堂贺师长不会不明白。”

    贺正廷从口袋里掏出死刑令:“这是刑事法庭宣判的死刑令,我依令办事。”

    卫六扫一眼:“后来法院打过电话你不知道吗?今天人我必须带走。”

    贺正廷毫不妥协:“我是军人,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我这是堂堂正正的执行命令,你口头说的不算,我不可能交人。”

    凤徵在旁边听他们交谈,一面远望那些站在刑场上的年轻人。他们咬紧嘴唇,双臂被缚,方纯毅在第三个,衣裳破烂,露出底下淤青的肿块。

    “卫六少爷,虽然你肩膀上星星比我多,不过那是投的胎好,军里把你吹得神乎其神,老子不信那套!休在老子面前耍威风,老子是国防部授衔的中将,赶紧给老子滚蛋!”

    卫六含笑领受,一手却闪电般取出冲锋枪,对着贺正廷脚下就是一梭扫射,那姿势!看得单小侠和耗子热血沸腾。

    扑扑扑,碎石飞溅,吓得贺正廷连连后退。

    中将暴跳如雷:“你这是劫法场!要掉脑袋的!”

    “我这个大将的脑袋,等着你这个中将来取!”

    “你——你——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可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端枪。

    凤徵解开学生们的绳索的时候,心想,原来有人罩是这种滋味。

    后来事件到底怎么了结,卫六不让她知道,鹤徵也不让她知道,倒是燕徵不知从哪里弄来公寓电话,打给她,咬牙切齿说了两个字:“你行!”就把电话挂了,她还莫名,电话又响,却是秀城来的,说龙徵病情需要去美国长期治疗,已经到了机场,与她道别。

    两人沉默了很久,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最后凤徵匆匆披衣:“等我,我去送你。”

    她赶到的时候,飞机即将起飞,她送上一对宣统龙凤瓷碗,“太匆忙了,大概吃不上你们的喜酒,但礼是一定要送的。”

    龙徵道:“我喜欢你的‘喜酒’。”

    大家握手道别,凤徵知道自己该笑,可鼻头不知怎么泛酸,低道:“花开花谢,年深岁久,今宵珍重。”

    秀城“嗯”了一声,互相瞥见眼眶里的泪影,反射着对方浅浅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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