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高大人年近六旬,须发花白,乃是淮南路光州知府,官职也自不小。此刻既然话已出口,自知已经退无可退,索性豁出去了,吹着一蓬花白的胡子瞠目大声说话。
    “林觉,你如此之行,同吕贼何异?我大周乃礼仪之邦,效圣人之行。伦序纲常,忠孝节义,此乃人人都遵循之至理。你如今要夺皇上之权,此乃违背伦常之举,不是谋逆是什么?虽然你没有明着篡位,但这同篡位何异?皇上这圣旨摆明了有难言之隐,我听说你将皇上囚于宫中多日,显然是逼迫皇上写下这样的圣旨,这不是乱臣贼子之行是什么?你虽对大周有功,但也不可因此便胡作非为。莫非当天下人是瞎子聋子么?别人惧怕你的威势不出声,我高义却决不能当聋子瞎子。我今日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却不能同你同流合污。”
    高义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义正辞严,颇有些铮铮铁骨之意。占据道德高地,似乎立于不败之地。他说了这番话,会场内不少人也蠢蠢欲动,似有起身响应之意。
    林觉神色平静,待高义说完,点头沉声道:“高大人话说完了么?”
    高义挺胸道:“说完了,你待怎地?杀了老朽么?”
    林觉皱眉扫视全场,沉声道:“还有其他人有话要说么?”
    会场内雅雀无声,有人有心但是没胆,绝大多数人其实并没有站出来的想法,他们只是想知道林觉对高义这番话的回应。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心底里也有疙瘩。毕竟眼前的这一切颠覆了他们固有的理念,他们一时半会儿不能释怀。
    “好,看来高大人的话代表了你们很多人心中的想法,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我大周上下都在议论纷纷的事情。我想,必须要再一次的做出正面的回应。虽然说,我其实已经在各种场合解释了很多遍了,但诸位应该还没有亲耳听到我的解释。今日便一并解释清楚,消除疑惑。”林觉沉声道。
    众人静静的看着林觉,一个个屏息凝神侧耳静听。这关乎朝廷变革的合理合法性,也关乎自己行事标准和道德底线,能否心安理得的接受这种变革,必须要有个让自己内心信服且合乎道德礼法的解释。
    “诸位,皇上的圣旨你们都亲耳听到了,皇上做出了他的决定,要为大周昌盛国祚永续的长久大计考虑,委托我们商讨出以贤者治国之计。高大人说,这份圣旨是假的,是我林觉矫诏而为。我想,这件事无需我多解释。是否是矫诏,是否是逼迫皇上下的这道旨意,你我说了不算,皇上亲自当众说明才算数。沈大人,我想请你进宫一趟,请皇上来此,由皇上亲自对诸位大人当面解释圣旨真伪。我知道皇上是受了风寒,身体有些小恙,太医说需要静养,不宜移动。但这风寒之症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你们用轿子抬着皇上来,也并无什么妨碍。不是我林某人不肯让皇上歇息静养,实在是这矫诏大罪,林某不敢当啊。”
    林觉说完,沈昙从后方坐席上起身来躬身道:“好,我这便去请皇上来。”
    林觉点点头,目送沈昙而去。郭昆所谓的身子不适其实都是托辞,他是不肯面对今日这个场合,所以编了个理由来回避。圣旨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是他和林觉达成的条件,他必须下旨表态,必须主动放弃管理国家的权力,所以便下了这道圣旨。林觉知道他心有不甘,也不肯逼他来面对,谁料这些官员中有人蹦出来质疑,那只好要让沈昙去‘请’他了。
    “关于圣旨的事情,很快便会澄清。本人来回应高大人谈及的
    伦序纲常,忠孝节义的问题。我大周礼仪之邦,以圣人之训治国。遵公序良俗,重忠孝节义,此乃我大周上下道德之本。林某是大周一员,读了圣贤之书长大,怎不知此理?然而这跟我大周变革治国之法有何冲突?我何曾说要废了纲常伦理,不遵忠孝节义?高大人拿这样的话指责我,教我满头雾水莫名其妙。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方大人和严大人变新法时所遭受的攻讦。有人拿严方两位大人的‘三不足’之论来弹劾攻讦两位大人,便是如高大人这般站在道德高地来指谪他人,却不论具体情形。当年我恩师特意写了一篇文章回应攻讦,有理有据,文辞精妙。只可惜,有些事不是解释便能解释的清楚的。你跟别人讲道理,别人却未必跟你讲道理,他们只是为了攻讦而攻讦而已。我想高大人不至于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想对你以及其他心中存疑的大人做一番解释。”
    高义沉声道:“林相放心,下官绝非为了攻讦林相,下官只是担心这么一来我大周天下道德沦丧,伦序失衡,礼法混乱,不成体统。这才是下官不愿看到的结果。”
    林觉点点头道:“我明白,基本的道德底线若是被突破,则我大周便失去了最基本的立国根基,人人不遵伦常道德,天下必然大乱。这不但是你不愿看到的,也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但今日我等商讨的是变革治国理政之法,却非颠覆伦常道德。皇上还是皇上,只不过治国之权交于贤能之人罢了,皇上尊者之位并无改变,何来纲常混乱之虞?天下依旧是郭氏的天下,万民依旧是皇上的万民,无论政令权力从何而出,也是为了大周天下百姓,为了郭氏社稷江山计,何来颠倒纲常之说?我知道,说到这里,有人会说,此举乃是夺皇上之权,是为不忠不义,是谋逆之行。皇上圣旨里说的很清楚,他自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知道自己无救国良方,故而才决定觅得贤能治国之法。皇上这是高风亮节之举,是大智慧大气魄的表现。何为忠孝?只知因循,任凭朝政衰败,百姓涂炭,社稷沦丧,国祚颠覆这便是忠?这只是愚忠罢了。在我林觉看来,真正的大忠乃是为江山社稷所计,为天下万民所想,让我大周繁荣昌盛国祚绵久,千方百计的为天下着想,这才是大忠。甚至为此不惜冒着被攻讦弹劾被无数人不理解而唾弃的风险,不计较个人利益和声誉,此之为大忠。孝义也同样如此,大周亡国是最大的不孝,这话对我们,对皇上一样适用。先祖打下江山,后世子孙不能守成,是为大不孝。我大周几乎葬送在郭旭吕中天之手,在座各位当中有不少人只知道愚忠愚孝,不知大忠大孝。你们以为对皇上言听计从便是忠孝么?作为一个皇上,不能守住祖宗江山此乃最大的不孝。使天下昌盛万民安乐国祚稳固,这便是大忠大孝,是自皇上而下,我们这些人肩头的重大责任。而非是你们口中说的那种所谓的忠孝。”
    林觉一席话说的大部分人暗暗点头,心中有所感悟。确实如此,连大周社稷江山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忠孝节义?大周亡了,一切都是个笑话。
    “我大周现在看似已经远离了祸端,但是已经元气大伤。倘若再来一次这样的浩劫,将难以承受。所以才要进行大变革,才要从根本的权力架构上进行变革。所有的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那是一场赌博。尧舜禹秦皇汉武这样的皇帝毕竟太少,国祚命运,万民生死不能赌在一人之身。就算当今皇上是圣明之君,谁又能担保以后代代贤明,代代有为?一旦出了一个昏聩之君,所有的努力便毁于一旦了。我这话你们听着刺耳,但是不是这个道理呢?”林觉继续说道。
    高义大声道:“林相这话下官便不同意了,现如今女真人和辽人已经实力大衰,对我们毫无威胁,如之前的浩劫怎会重演?况且我大周乃是皇族和士大夫共天下,皇上未必需要贤明,不是有众多臣子辅佐么?臣子贤明不就好了?只需大力选拔贤能之才充入朝廷之中便可,又为何要让皇上放弃权力?这岂非是包藏祸心的多此一举么?”
    林觉被这人搞得心中颇为恼怒,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高大人,你怕是还没弄清楚我大周今日局面的真正原因。你以为是外敌导致我大周今日的局面么?我大周衰落至此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内部的原因。是不思进取,是冗费奢靡,是官员们自私自利,是自高自大,是争权夺利党同伐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大周若不是内部出了问题,辽人女真人怎敢动手?两百万大周兵马若不是毫无战斗力,又怎会被区区女真数十万人势如破竹攻到京城?内贼纷扰,政令不合,独断专行,人人都想着捞钱捞地捞官捞权,怎不生内乱?加之政策上的失误连连,郭旭夺位之后在吕中天的怂恿之下胡乱作为,做出重大的错误决策,暴露我大周的弱点,所以引来外敌侵袭。外敌固然是威胁,但真正的威胁却是在内部啊。你说什么贤臣辅助之举更是个笑话,当年严方两位大人意识到我大周内部的危机,所以全力推行新法,希望能扭转局面。请问,成功了么?这便是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的弊端,他若改变主意,什么事都做不成。贤臣也无用武之地。当然了,当初新法失败也是因为吕贼从中作梗之故,但说来说去,还是朝廷的权力架构出了问题。一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朝令夕改,可以随意否定臣子的努力,可以凭借个人的好恶而制定政令发动战争,这便是不合理之处。合理的办法便是权力归于贤臣,权力要受到制约,采用共治之法,集思广益,共商共治。我将之称之为‘虚君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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