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港,俯瞰大海,控扼长江,壹号港乃是军港大汉东海舰队的母港,出长江,跨大海,总能望见威武霸气的战舰,一举一动都是对远航而来的外夷商人的震慑,尤其在东海舰队完成炮舰的更新换代之后。
    贰号港距离壹号港有一定距离,是上海最大的民用港,规模大,泊位多,一次性能供上百艘大船停泊。与沿松江铺开的内河码头不同,贰号港口多供近海、远洋大船停泊,而深秋时节,正是港口最为忙碌的时候。
    因为泊位紧张,无法进港,在上海港外还游弋着不少商船,都很“乖巧”。没办法不听话,就在不久前,有一艘大食商船赶到上海,不知是第一次来没有经验,或者船长被蒙了心、失了智,竟敢不按规定、不听指挥,想强行进港,补水下货。
    海关的巡逻船几度警告,不听,然后竟引出了东海舰队两艘炮舰,当着众番船的面,打了上百发炮弹,将那艘大食商船生生击毁坏,可震煞了一大波人。
    正常情况下,上海这边的反应是不至于如此过激的,海军也没这么轻易出动。但是,此番上海正处于特殊时期,皇帝即将巡幸到此,岂能容区区蛮夷放肆,大汉的规矩,必须让洋夷老老实实地遵守,否则堕了大汉天威,失了国格,若是上达天听,那可不好交代......
    对皇帝的驾临,高兴的不只是上海的士民商贾,还包括成千上万的外商,一定程度上,他们比大汉的子民还要兴奋。毕竟,大汉沿海虽然开放了许多商埠,但大汉内地尤其是靠近皇权核心的京畿地区,却是越发难进了。
    对于诸多自海上远来的夷商,整个大汉依旧笼罩着一层迷雾,开放的窗口固然光鲜亮丽,繁荣发达,吸人眼球,但比起神秘权威、统治着万里江山、亿兆生民的大汉皇帝,至少在当下,吸引力却不那么足了。
    而趁着本季抵达上海的夷商们,又如何能不趋之若鹜,以至于有些准备离港返航的商船,都改变了时间计划,就为了一瞻大汉皇帝的绝世风采,即便只是凑个热闹。
    皇帝刘旸对上海的视察,还是从基本的政治民生开始,当然,对于这座已经成为大汉帝国最大贸易港的商业城市,过问事务多少要偏重于商业。
    在这方面,有几个让刘旸都感到咋舌的数据,到雍熙十三年,上海所有港口埠头十日周转停泊的载重已达到32万石之多,这样规模的货物吞吐,已经让上海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汉第一大港。
    同时,每年仅江海关的总商税收入,就已近三百万贯。由于朝廷在粮食输入上的低关税,每年自南洋输入上海港的粮食,也超过三十万石,足以供上海全境四十万士民两月的粮食消耗。
    除粮食之外,各种商品、物资的吞吐量,也在雍熙十三年攀至新高......
    当那一串串经过修饰的数据摆在刘旸面前时,他也不禁有些眼花缭乱,于老大帝国的巨大体量而言,上海这点成就并不算什么,然而,这才几十年啊,曾经的渔村、农田,就发展到如此地步。
    一时间,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刘旸,也觉魔幻,内心充满了不真实感,忍不住好奇心去探究究竟是如何成就这样一座大都会的,而细思之后,刘旸生平第一次真正接受并肯定了“商业”的驱动力量。
    上海已经不有不少洋商夷馆,常年寓居于此的外商夷人也有数万人了,对于这些,刘旸倒不像世祖皇帝,看着碍眼,要清除一番,当然也是由于上海这边的外商多比较守规矩。
    连同高丽、日本这样的“友邦”商贾在内,刘旸命人从诸国各地商人中挑选了一些人作为代表,与他共进晚餐。
    于是,有十二名外商成了“幸运儿”,得以就近与大汉天子对话。当然,这十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家资丰厚,名气大,且久居上海,识汉字,说汉话,遵汉礼。
    在京城时,刘旸也曾不只一次同自陆上远来的夷商接触过,从那些陆商嘴中了解中亚乃至更远地区的宗教、政治、军事、经济以及语言文化。
    但对于浮海来者,过去刘旸见得多的,主要是早期的土着国家使者,随着大汉对几乎整个东南亚的制霸切割,这种外交状态也逐渐变成如今“新汉藩体系”。至于海商,实事求是地讲,此次还是刘旸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进行对话。
    谈话的内容,大体是一致的,主要是让刘旸了解他感兴趣的那些国家、百姓、文化、风物,增进皇帝对异国他方的认知。有一说一,由世祖皇帝开启的对外拓殖,是极大地扩宽了一部分大汉士民的视野与眼界,且不提那些早就奔波于海上的海军、权贵及海商,就是皇帝刘旸也在疑虑的同时,也抱有一种强烈的探究心理。
    就时下而言,大汉帝国的对外海贸,主要还是针对高丽、日本,以及南洋封国,高丽、日本就不多谈了,那是“传统”的贸易对象,仅上海港,每年来往于二国的商船就不下一千艘,二国的金银铜况,在大汉是最受欢迎的。
    至于南洋诸国,在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之后,已经越发像样了,也能够向大汉反哺更多资源,尤其是香料与粮食,几乎是填不满大汉市场的。
    相比之下,曾经一度作为“主力”的大食商人,却有些消沉了,一时帝国对他们宗教信仰上的排斥乃至禁锢,另一方面也因为大食地区的混乱。
    那里正发生着又一场剧变,而安西三国的加入,则加剧了当地局势的动荡与混乱,频仍的战争不只会耽误生产,也会影响贸易。过去,只是陆上丝绸之路断断续续,如今就连海上丝路都受到阻滞了。
    事实上,由于阿拉伯世界的混乱,大汉同整个西方的交流,在雍熙十三年几乎已经陷入停滞。因此,在过去的这些年,属于汉人势力的扩张,实则主要集中在南洋以及中南半岛,当然,还有一个目标,天竺地区......
    从南洋海商嘴里了解异域世界,对刘旸来说,仍旧是一种堪称新奇的体验,陆海之间终究是有迥异差别的。这股子新奇,甚至让刘旸都生出了一股亲眼出去看看的冲动,当然,也仅止于此,且不说现不现实,就他如今的年纪与身体,都不能满足他更多的想法与野心了。
    最终,刘旸以对与宴海上的感谢与褒奖,结束了这场不算盛大却意义重大的宴会。刘旸肯定了这些商贸往来,给大汉带来的好处,同时也鼓励外商前来,加强两者之间的联系,只要依法诚信经营,大汉都欢迎。散席前,每个人还得到由皇帝赏赐的一套精美瓷器。
    当这场宴会的过程与结果流传开之后,上海的商贾们,不论来历,不论汉夷,都呈现出一片欢欣鼓舞的状态,经商热情进一步高涨,刘旸宴夷商的举动,可是帝国最高统治者第一次真正肯定商人的贡献。
    即便这样的做法,在大汉的官本体制以及抑商的文化氛围中,是值得商榷,容易引发非议,但刘旸还是选择这样做了,发表了一些突破性的言论。
    未来如何尚不得而知,但至少对雍熙十三年暮秋的上海商民而言,就像过节一样喜悦。
    ......
    皇帝的驾临,给整个上海市带来极其积极正面且热烈的效应,然而,在一片欢腾喜悦之中,总有人消沉、抑郁与烦闷,比如汝阳王刘文涣。
    三十多岁的刘文涣,正值壮年,本该意气风发,然而此时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颓废的气质,脸上几乎就写着一个“丧字”,而从外貌来看,说他年逾不惑,也不过分。
    显然,三年前的事情,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皇帝有心带他出来走走看看,疗愈心病,但显然效果不佳。
    刘文涣人是跟着来了,但魂儿却不知落哪里了,终日的心不在焉,酒不离手。行营中,干净雅致的房间里,夜还未深,刘文涣已经醉眼朦胧了。
    “殿下!”关心的声音响在耳边,蹲踞在食案之侧的是一名美貌妇人,脸上带着担忧,目光中饱含深情,注视着刘文涣。
    刘文涣抬头瞥了妇人一眼,却没搭理她,而是继续拿起酒壶,又往嘴里灌。见状,妇人终于忍不住了,倾身上前,双手紧紧抓住刘文涣的手,泣声劝道:“殿下,您别在吃酒了,再这样,您的身体都要垮了!”
    按理说,女人的眼泪对刘文涣来说,应该没有多大威力了,但这个妇人不同,她叫刘娥。在刘文涣还是万年侯时,就进入到侯府,从一个小小婢女,一步步成为刘文涣的贴身侍妾,在刘文涣失意的这三年多,也一直陪伴伺候着他,是极少能打开刘文涣心房一丝缝隙的人。
    刘娥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刘文涣也感受得到,抬起头,迷离的醉眼恢复了少许的清明,刘文涣开口了,一嘴的消沉之音:“我留着这副皮囊,又有何用?”
    “殿下是大好男儿,顶天立地,岂能如此自暴自弃!殿下这般,如何对得起世祖皇帝谆谆教诲,如何对得起皇帝陛下殷殷期望?”见刘文涣如此消沉,刘娥终于忍不住了,言辞恳切地道:“贫妾斗胆,恳请殿下振作!”
    一妇人,竟能说出如此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来,刘文涣似乎被他唤回了混,愣了下,扭头瞧向门外,嘴角浮现出少许苦涩,感伤地道:“陛下对我,还有何期望可言?”
    闻言,刘娥说出了或许是她此生以来最大胆的话:“因一妇人,堕落至厮,何谈大丈夫!”
    而听此言,刘文涣眼神瞬间凌厉起来,盯着刘娥,双目泛红,其中甚至闪现着一抹暴虐。然而,注意到刘娥那真切的目光,刘文涣慢慢地恢复平静。
    但手里的酒壶依旧没放下,继续往嘴里灌了一口,在刘娥还欲行奉劝之际,猛地将手中酒壶掷向墙边,酒壶碎裂,水浆迸溅。
    一时间,房间内安静极了,几乎只剩下刘文涣粗重的喘息声,而注意到刘文涣那起伏的胸膛以及冷冽的目光,刘娥非但不惧,嘴角反而挂上了少许笑意。
    也是够巧,在刘娥的“刺激”下,刘文涣稍有振作之时,内侍来报,皇帝召见。
    夜幕下,行在各处很是明亮,尤其御驾所处,更点着不少火烛、油灯。在刘娥的帮助下,简单打整过的刘文涣,缓缓走来,正撞见从行在走出来的临淄王刘文济。
    见到刘文涣,刘文济先是讶异,打量了他两眼,赶忙迎上来,拱手拜道:“大哥!”
    看着一副恭敬状的刘文济,刘文涣脸上尽是默然,一句话也不说,只冲其点了下头,便往里去了。
    刘文济倒也不觉尴尬,只是从后望着刘文涣背影时,幽幽地叹了口气。兄弟俩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很克制,过去也没少龃龉,但更多是理念作风上的冲突,然而那时的争论拌嘴,比起如今的“对面而不言”,却多少还有一点兄弟之情。
    皇帝居室内一片灯火阑珊,刘旸远没到就寝的时间,依旧埋头,翻阅着各方上呈的奏报,只是,秋夜寒凉,身上加了一件袍子。
    直到刘文涣入内行礼,刘旸方才放下手头的奏章,目光复杂地看着意志消沉的长子。而刘文涣,也像根木头一般跪在那儿,也不动弹,不过,大概也是这三年来第一次,刘文涣敢于抬头直面皇帝的审视。
    父子俩对视良久,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由刘旸率先开口,以一种怅然的语气道:“朕知道,这三年来,你受委屈了......”
    这个秋夜,刘文涣在刘旸这儿待了很久,父子俩秉烛长谈,这是三年多年,父子俩第一敞开心扉聊天,也共同面对当初那件谁也不愿意提起的往事、丑事。
    刘文涣的心结显然没那么容易打开,但在这个秋夜,他哭了不止一次,过去三十多年都没流过这多的眼泪。
    就在翌日,刘旸下诏,封皇长子刘文涣为安南王,几乎将整个安南道封给他,同时赐予的,还有当年他率军夺取的真腊四州。至此,奠定了中南半岛上三王共食的格局。
    北真腊那四州就不说,关键在于安南道,过去三年,在寇准的经营下,发展还是很不错的。显然,这是一项大方的分封,对于长子,刘旸还是很爱护的,这也几乎是刘旸皇帝生涯中唯一一次私心盖过公理。
    ......
    淀山湖,地处苏、秀、上三地交界处,在冬季到来之前,由王玄真陪伴着,皇帝刘旸亲临此地。
    伫立湖畔,任由湖风吹得白须飘扬,刘旸注视着湖水,默默地倾听着王玄真关于他当年开凿新塘,勾连三江一海的计划,并把当年对赵王刘昉的一番说辞输出给刘旸。
    而对于此事,刘旸认可其态度与眼光的同时,也表示道,人的一生有穷尽,有些事情是做不完的,只能留给后人......
    雍熙十三年的南巡,大概是刘旸出巡最长的一次,前前后后,在南方待了一年多,自江浙而下,经赣闽粤,从两湖北上还京,和世祖晚年一般,亲自用双脚丈量南国江山、无限风光。
    同时,这也是刘旸人生最后一次出巡,回京之后不久,便卧病在榻。
    雍熙十四年冬十月,大汉帝国第三任皇帝刘旸不无遗憾地走了,病逝于洛阳紫微城千秋殿,享年五十七岁,庙号太宗。
    整个雍熙时代,在一个君主专制的国度里,是一个堪称辉煌的时期。在世祖的基础上,由刘旸进行总设计,使大汉制度进一步完善健全,解决了一系列由世祖之政引发的各种政治军事、经济民生问题。
    大汉的政治,也由雍熙王朝开始,政治趋于理性和谐,生产力持续提升,经济高速发展,社会稳定有序,文化灿烂繁荣......
    刘旸走了,走得略显突然,但留下的,是一个趋于巅峰的中央帝国,一个创新于前代,充满活力的王朝。而经过整个雍熙时代的苦修内功、恢复发展,刘旸留下的家底,比起世祖驾崩时,还要雄厚得多。
    而接收这笔家产的,毫无疑问,乃是19岁的太子刘文澎,在一干雍熙老臣的拥戴下,刘文澎继位于垂拱殿,大汉帝国再次迎来一位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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