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当得知今上对元春的宠爱,已经到了能将得罪了太上皇的贾政赦免时,她是怎样地喜极而泣,又是怎样的自豪骄傲。这是她的女儿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啊!

    只是欣慰也好,自豪也罢,都不能让王夫人摆脱愁闷——对缺银子花的愁闷!

    女儿能在宫里熬出头这很好,可眼看着花销也在蒸蒸日上啊!以往一年能送进去几百两就够打点了,但如今却是一个月就要填进几百两去。元春得宠不到一年,她手里的银子花得就像淌水似的,怎能不让她愁闷?

    以往,她掌管着整个荣国府,要用银子,紧紧用度怎么也能挤出许多来。实在不行,那金陵不还有许多没人管的祭田么,先典卖了周转也无妨。

    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手中失了大权,又有那好侄女跟邢氏盯着,竟是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她们揪住小辫子,彻底排除在管家之外。

    为了弄银子,王夫人忽然就发现,她自己其实是跟邢氏一样的人。自己手里没银子,就死命克扣底下的人,两个姨娘个一对庶子庶女,都成了她变着法子克扣的对象。这个发现让王夫人深感心塞,却也没能拦住她继续下去的脚步。

    她不是没想过让府上分摊一些,可才透了透意思,就被邢氏那女人一口回绝了,还拉着她大诉府上的艰难。再说下去,她怕是反还要掏私房给府里花用。

    想起邢氏,王夫人又是一肚子烦闷。想当初,她是多么蔑视那个女人啊!出身小门小户,又是个要给原配牌位行妾礼的继室,性子吧也忒小家子气,不得婆婆欢心,不得丈夫欢心,不得儿女欢心……就连下人们,其实都不太看得起她。自己跟她做了妯娌,放在一起比较,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妯娌俩儿的地位似乎就发生了改变。等王夫人察觉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掉落神坛了。有一天,她忽然就发现,邢氏看她的眼神不再是羡慕嫉妒恨,而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俯视。

    刚刚发觉这个的时候,王夫人只觉得自己肺都要气炸了,连面上一贯的和善都差点维持不住。好在她是装惯了的,不管心里再恨,面上却咬牙忍住了。现在的一切她都忍下了,支撑她的信念便是她的一双儿女。

    元春乃是元日出生,宝玉乃是衔玉而诞,两个孩子俱是不凡,早晚有一日能让她这做娘的荣耀满身。且等到那时……哼,再算如今的总账!

    “周瑞家的在不在,叫她进来回话。”王夫人暗暗咬牙切齿一会儿,方打起精神来办正事。她的元春还等着银子供应打点,林家的事还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是。

    如今她们一房住的房舍也小,周瑞家的很快便进了上房,“太太唤奴婢有什么吩咐?”这女人也没了往日的神气,低眉顺眼了很多。

    二太太失了管家理事的大权,他们家作为陪房,地位自然一落千丈。就连当初住着的大院子,也都被收了回去。再加上,当时交接的时候,在田庄地租上查出许多亏空,她当家的不但失了管家的差事,还要从家里掏银子填补亏空。

    每想到这个,周瑞家的心就滴血,他们攒个家底多不容易,转眼就被掏空了。只是这女人却全不想,她那家底是怎么攒出来的。

    “周瑞可有消息回来,他们走到哪儿了?还需几日进京?”王夫人掐着佛珠,微阖着双目道:“周瑞走得时间不短了,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若是差得不太多,那就让凤姐儿拖几日,等周瑞回来了让他送林丫头回扬州。顺便,还能帮着她处理财产,遣散家人,免得她一个小姑娘家什么也不懂,再让人骗了去。”

    这话,若是不明情况的人听了,定完夸赞这是位好舅母啊。可听在了解的人耳中,呵呵……人林如海可还没死呢,这么急切地就商量着变卖人家的财产、下人,真的好么?!还有,什么拖几日,拖到林如海蹬腿儿闭眼了最好,是不是?

    周瑞家的心里叫苦,讷讷地回道:“正要禀告太太,我那当家的才来信儿,说是已经伺候着老爷上路。只是……只是老爷在外多年,身子已经熬得不成样了,需好生将养。如今这时节,路上又天寒地冻的,不敢走快了。算一算日子,怕是要到开春儿了才能回来,年都要在路上过了。”

    “还要这么久啊,那他就指望不上了。”说这话的时候,王夫人的表情十分平淡。可周瑞家的却看得一身冷汗,生怕王夫人接下来一句没用,他们一家便都要被放弃。

    “行了,你忙去吧。”好在王夫人并没再说什么,得了这一句撵人的话,周瑞家的如闻天籁般地退出上房。

    离着开春儿还两三个月呢,周瑞肯定是赶不上了。一想到这儿,王夫人又是一阵烦闷,顺手就将炕桌上的摆设一股脑儿扫了下去。

    外间只听里面“噼里啪啦”地响,丫鬟们却不敢进去,尽皆沉声屏气的。直到听见王夫人在里面叫人,金钏儿个彩云才提着小心地进去收拾。心里却都抱怨周瑞家的,也不知她说了什么,惹了太太这样发火,她倒是躲开了,却让她们这些躲不开的受罪。

    人到用时方恨少啊!王夫人再没这么恨过手头人手不够了。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贾琏去送林黛玉,把林家便宜了大房不成?!

    哦,提起这贾琏,又是一桩让王夫人烦闷的。大房的嫡长子啊,好容易让她培养成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外管家,怎么就又被扳回来了呢!

    想那贾琏自幼丧母,说是养在老太太身边,其实是她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的。并且,教给他做人处事的道理,还信任地让他帮着管事。他那个老纨绔的爹哪里管过他?

    可这个白眼狼呢?!他那个爹不过是稍给他些好脸色,便把她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都忘了。不但不跟她亲近,竟然还谋起差事来了。真是,也不想想他是那块材料么?!

    烦!想到这笔亏本买卖,王夫人就心塞得厉害。

    左思右想,王夫人也没能找出个能用的人来,不由得有些泄气。再等等,再等等吧,贾政就要回来,元春也该有册封了。到时,她膝下就有了一位娘娘,宝玉就有了个做娘娘的胞姊,日后总会荣耀起来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而此时贾琮的小院子里,赦大老爷一头雾水地听刘妈妈说,外甥女要见他。贾赦迷茫地眨眨眼,“妹夫病重啊?可说了是什么病?还有外甥女也是,想见就来呗,我是她舅舅,也用不着避讳什么。”干嘛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提起林黛玉这个外甥女,赦大老爷是真不熟。这孩子来荣国府四五年了,他统共也没见过几面。当然,这也不是人家孩子的错,是他有点不着调,还有点不着家的缘故。

    不过,这孩子确实也不怎么跟他亲,这点随她妈。她妈当年跟他这个哥哥也不太亲近,兄妹间不过是面子情。当然,这也不能怪她妈,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太过没出息,让她丢脸了。

    对于外甥女急着要见自己,赦大老爷也挺好奇的。没办法,家里的孩子都太过独立(?),让他这当爹的很没有成就感。如今外甥女家里出了事,第一个想到找的就是他,让大老爷有了一种身为长辈被孩子依靠的自豪感。

    贾琮在一旁听着,倒是想起一桩小事来,问道:“刘妈妈,你说的那位二姑娘,可是身边有个咋咋呼呼胖丫鬟的?”当年,有个胖丫头在院子外面给他塞过点心的,说的就是二姑娘让送的。

    刘妈妈癔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家哥儿说的是哪个,捂着嘴轻拍了他一下,嗔道:“哥儿说的是司棋吧?什么胖丫鬟,人家那是匀称圆润。非得瘦得纸片子似的,才叫好看呐?”

    “……都不好看。”贾琮摇头,他管她们好不好看,不过是确定个身份罢了。

    院子外面的背风处,林黛玉同贾迎春拉住手,不停地向里面张望。一见刘妈妈出来,还向着她们笑着点头,两个小姑娘不由都笑起来。

    终于能进去了,林黛玉想的是父亲的病有希望了;而迎春则早对这一年四季都花团锦簇的院子好奇得很,想着可算能进去见识见识了?

    ☆、第049回 眼泪

    说起来,贾家的几个小姊妹对贾琮的这座小院子都是充满好奇的。不过,这院子和院子主人的传说太过凶悍,让她们并不敢登门罢了。

    如今能踏足这在深冬时节仍旧瓜果满树、鲜花满园的院子,便是林黛玉满怀心事,也不由得放松了几分心怀,就更别说心无挂碍的贾迎春了。

    “刘妈妈,琮儿的院子真好看,你们是怎么打理的啊?”迎春小心地摸摸一朵迎春花,似乎在确定真假一样。其实,她早就想这样试一试了,没想到今日能得偿所愿。

    “这哪是我们打理的,都是我家哥儿鼓捣出来的。我们哥儿啊,那才是真的不凡呢!”每提起贾琮,刘妈妈总是这样自豪,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别提了。

    她对二姑娘十分有好感,说起话来便没什么忌讳。当初,二姑娘与她家哥儿可谓是同病相怜,都是娘死爹不问的庶出。只因她养在老太太那里,处境稍好一些罢了。那样小的孩子,能知道尽力关照弟弟,虽然能力实在有限得紧,可刘妈妈记她这份心意。

    迎春惊叹一声,道:“真的啊?琮儿可真厉害!”她并没有太多疑问,只是颇为羡慕,也有些同人不同命的感慨罢了。不过些许感慨也被她转瞬便抛开,只剩下替弟弟高兴了。

    “是啊,哥儿的本事大着呢。他常跟我说,这些都是小道,不算什么的。”刘妈妈最爱听人夸她家哥儿,不由就有些忘形,拍着巴掌又同迎春说了许多。

    初到不熟悉的地方,黛玉只略略打量了两眼,便不再东张西望,只默默地跟在迎春身边,听她跟刘妈妈说话。听着听着,倒也听出些意思来。

    父亲信中说,大舅舅许是有救命的办法。可她如今听来,这救命的事怕是要落到这位琮表弟身上。若是大舅舅,她还能用外甥女的身份求一求,可若是对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小表弟,林黛玉便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本就不是人情练达之人,又有些清高自许,在求人实在是不太拿手。

    这院子并不大,说着三个人便进了正房。赦大老爷端坐在正中一把圈椅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老儿子被宇文家的小崽子叼走了,俩人不知道躲到房里干什么去了。当老子的好担心,怎么办?!

    “你父亲的事,我已知道了。外甥女也不要太过担心,妹夫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一看见你,便什么病都好了。明日我会求见太上皇,看可否为你父亲求两位太医南下。总之,你父亲如今身子不好,你就要先保重自己,不然你也垮了,他又如何能指望你呢?”该说不愧是父女,赦大老爷同他闺女安慰人的话都差不多。

    “这一路上免不了奔波,原该让你琏二哥陪你跑一趟,只是他如今身上也有差事,怕是脱不开身。不过外甥女也不必担心,我这里已经有了安排,你只管调养好身体,安心上路便是。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去找你大舅母,让她给你准备着。”

    林黛玉看看这位并不常见面的大舅舅,心中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感激。今日父亲的噩耗传来,已经有许多长辈安慰过她,可也怕是只有这位大舅舅最是真心。也只有大舅舅,为她想得最是周到了。

    “大舅舅,我有一事相求,还请舅舅明言相告。”林黛玉起身来到贾赦面前,盈盈拜倒叩首,抬起头后满是殷盼地问道:“请问舅舅,可有法子医治我父亲?”

    赦大老爷被他外甥女问懵了,迷茫地眨眨眼睛,下意识地就想找老儿子解惑。这丫头问得奇怪,他又不是大夫,以前是个老纨绔,如今勉强算个武将,哪里懂得什么治病救人的技术活儿。

    “外甥女何有此问?我从没学过医术,哪里懂这个,你是听谁说了什么?”大老爷是个实诚的,不会就是不会,绝对不做不懂装懂的事。

    林黛玉心中暗叹一声,从怀中取出她父亲的信笺递给贾赦,并将其中的暗语也一一解释给他听。这事她并未避着迎春与刘妈妈,做出来倒是坦荡。当然,最主要是因为,这并非林如海惯用的暗语,不过是他们父女间的一点小把戏罢了。

    赦大老爷本还奇怪外甥女怎么求到他头上,觉得不符合常理。却原来,是林如海那个花花肠子的在胡猜乱想。该说他不愧是探花郎么,猜得看似近在咫尺,其实离正确答案十万八千里。

    “我不知你父亲为何有此揣测,不过我可以明言告诉你,他老人家病愈非我之功。你父亲……怕是要失望了。”赦大老爷长叹一声,身为一个好老子,是不能给儿子惹麻烦的,他那妹夫也只好委屈委屈了。

    果然如此!林黛玉面色惨白,单薄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刘妈妈扶了一把,她少不得要摔了。怀抱希望而来,却只有失望起身相迎,黛玉一时间便有些承受不住。不过……她现在还不能放弃希望,还不能!

    “话还没说完么?”门口的竹帘一挑,贾琮拎着个荷包从外面进来,身后是跟屁虫一样的宇文昔。傻爹今日的练功时间尚未结束,为防止他借故偷懒,贾琮便过来监督。顺便,将当年的一点因果了结。

    屋里忽然进来两个少年,黛玉、迎春两个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便要找地方回避。她们,尤其是迎春,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相看人家的年纪,猛然间见到两个俊美少年,不由都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两个姑娘不约而同,飞快地往刘妈妈越发富态的身子后面躲。

    “说完了,这就说完了。虫虫,你刚才去哪儿了,不是说想见见你二姐姐还有她那个小丫头么?”赦大老爷看看完好无损的老儿子,又瞪一眼明显对老儿子心怀不轨的宇文青年,自己颠颠儿地跑到儿子身边。

    “是呀,二姑娘方才不也说好久没见过我家哥儿,这不就见着了。”刘妈妈嗔一眼吓人的少年们,忙转过身去安抚两个姑娘。

    贾迎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张着嘴瞪大眼,手指在半空中胡乱比划着,“这、这……琮、琮儿?”她是真吓着了,她对贾琮最后的印象,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没她腰高呢。可这才几年,怎么就长成这样?!还有……这有两个,哪个才是琮儿啊?

    林黛玉也惊讶地半捂着小嘴,瞪大眼睛探头看过去。琮表弟她也是见过一面的,比她还要小两岁,如今也不只是不到十岁的年纪。眼前这两人都有十七八往上的年纪,怎么可能是琮表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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