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的时候,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二队的营地。

    正值晚饭时间,二队的人正熙熙攘攘的往营房走去,残阳落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二队位于这片劳改区域的最东面,紧挨着湛青山,生产面积为六十亩地。当时大西北地广人稀,又是靠着每个月那点少得可怜的工分吃饭,每天耕公社的地还来不及,哪有多余的力气去管那些穷乡仡佬多出来的荒地。所以,这开荒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这些别无选择的劳改犯手里。

    当时的西北土质贫瘠,资源匮乏,种虽然是好种,可地却不是好地,再加上常年干旱,春天播种,到了秋天颗粒无收的事情不胜枚举。这二队的六十亩地里种的都是玉米,据说是请了某一位农业学家改良过的优质品种。待得春天播种,果然发了芽,至此以后这片玉米地简直成了金大奎的心头宝。

    平日里,只要有劳改犯一不小心踩歪了嫩苗,就免不了一顿毒打,可是现在,玉米地几乎荒了一半,另一半也好像多日不曾松土、照料,长满了野草。就木去年到过二队一次,送些多出来的红薯种子,当时二队人丁兴旺,一个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光着膀子,抡着锄头,在地里干的火热。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夕阳下只有一些老弱妇孺,正拖拉着锄头和爬犁,有气无力的走着。

    叶德财本来不紧不慢的跟在金大奎身后,忽然冲了上去,拉住一正准备回营,骨瘦黝黑的老汉,质问道:“孙老汉,恁儿子嘞?”孙老汉的儿子叫作孙小毛,和叶德财有些交情。上次就木托叶德财找桃木的事就是孙小毛牵的头,叶德财撅木头的时候,孙小毛还好心帮他把风放哨。这件事情本是除了天知地知之外,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现在东窗事发,叶德财认定就是孙小毛捅的墙。

    孙老汉今年五十有六,被这突如其来有如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怔怔的望着叶德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木对这种个人恩怨不感兴趣,不经之间瞟了一眼,他发现孙老汉双目无神,眉梢斜斜的垂下来,好像已多日不曾安眠。人中印着一抹黑气,天灵有浊气萦绕,想来近日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很有可能会有家人亡故。

    “我也很多天没有看见我儿子了,小毛他”孙老汉刚要再说些什么,突然看见金大奎两道恶狠狠的目光从叶德财背后射了过来,直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叶德财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以为孙小毛心中有愧,知道自己要来,所以躲了起来不敢路面,追问道:“恁放心说,俺又不会吃了他!”

    此时金大奎走了上来,摆了摆手就要打发孙老汉离开。孙老汉连头都不敢再抬一下,又如何敢多作停留?提溜着锄头,快步跑了开去。金大奎没好气的在叶德财肩头一推,喝道:“老子叫你来是认亲戚的?”

    叶德财气性一上来,也忘了自己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抡了抡袖子眼看就要和金大奎干起来。就木及时拉住,笑呵呵的对金大奎道:“金队长,我都说了我这兄弟脑子有时候不太好使,是个棒槌。您多精明一人儿啊,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就木一句话堵住了金大奎的嘴,他寻思着老子如果和他一般见识,不也成棒槌了?随即支使红卫兵,带着就木和叶德财往住处去了。

    劳改营的住宿条件大同小异,二队的宿舍也是一个大窝棚,比他们一队的还小了不少。不过,人一少,地方就显的大,现在正是熄灯睡觉的时候,窝棚里面充其量也只零零散散的躺着十七八个人。就木有洁癖,习惯在门口打坐。叶德财知道他的习惯,故意要了一张靠近门口的床位。他对方才的事情依旧耿耿于怀,怒气难消,喘着粗气对就木道:“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当过几年山匪,俺当年在上海滩混的时候,见着俺的人还不是都要毕恭毕敬的喊一声财哥!”

    叶德财有时候气概冲天,有时候又像个孩子,就木只得笑着哄着他:“是是是,财哥的名字谁不知道?财哥你大人有大量,又何必与金大奎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喽啰计较。”

    就木的话听着就是舒服,叶德财顿时气消了一半,忽然想起些什么,问道:“对了,你咋又要桃木,干啥用?”就木想起了那山洞里的恶意,心下不由得一震。他和叶德财怎么说也同过患难,共过生死,成了朋友,本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可转念一想,就算让他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他刚经历过王寡妇那一茬,心还没定,没必要再让他知道这些和鬼怪有关的事情,免得吓着他。随即编了个理由,应付道:“我想削把桃木剑,以后再遇上什么妖魔鬼怪,也好有个准备。”

    叶德财自然是信了,点了点头,又问道:“我说,恁到底是哪人?这一身本事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就木在笑,苦笑。他这辈子最怕别人询问自己的过去和经历,说不得,也不能说。如果说了实话,不被别人当成妖怪追着打才有鬼哩!就算真的要说,他这辈子的经历说上三五年也说不完。叶德财见他只笑不答,追问道:“你成过亲没有?等俺们从这里出去,恁就跟着俺混,俺保证给你找几房水灵的姨太太。”

    就木望着叶德财,就看见了他眼中真诚的目光。就木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就算最会骗人的人,在如此真诚的人面前也是羞于撒谎的。所以,就木淡淡的回答道:“我成过亲,两次。”

    叶德财顿时来了兴致,一口一个“哎呦喂”的打量着就木,末了才将信将疑道:“你这人,看着老老实实的,居然也会娶姨太太。”

    就木对叶德财的概念问题实在哭笑不得,摇头说道:“谁告诉你成过两次亲,就一定是纳妾?”

    叶德财眨巴着眼睛,问道:“纳妾?”

    就木忽然想到,纳妾是古时候的说法,叶德财是个大老粗,自然是听不懂的,随即又道:“就是娶姨太太。”

    听就木这么一说,叶德财豁然开朗,笑道:“不是姨太太还能是个啥?难道,恁第一个老婆死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他见就木拉下了脸子,心中难免有些暗愧:“真真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架不住叶德财一再追问,还是这些事情在心里藏了太久,实在需要找个人倾诉,就木居然把恒儿和小玉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叶德财。只不过,把年代和时间稍微做了一些修改。

    叶德财怔怔的听完了就木的故事,末了差点没跳起来,说道:“恁的命咋这苦嘞?死一个不够,一死还死一双。”他说话实在粗鲁,不过话糙理不糙。曾经有一段时间,就木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不配拥有爱情,也从来不应该拥有爱情,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老去、死去,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不对啊不对!”叶德财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俺大嫂子暂且不说,恁和二嫂子明明过得好好的,恁干啥要离开她?莫不是悄悄的在外头寻下了三嫂子?”

    就木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就算我当时不走,过些年也是要走的”

    叶德财一拍大腿,说道:“兄弟,虽然恁救过俺的命,可这俺得说说你。一个女人啥都不要了,跟了你个穷酸道士,恁既然睡了她,就应该睡一辈子,恁这没来由的负她而去算是啥意思么!”

    看着叶德财一脸正经的模样,就木还当真有些不习惯。叶德财当然理解不了就木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恒儿和小玉其实算得上是同一个人。“就算我当时不走,过些年也是要走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当时我选择离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我不忍心看着小玉慢慢变老,而我却还是三十岁的模样,她心里会怎么想?最后,再看着她死在我的面前,这样的事情我已无法再承受第二次。

    叶德财见就木一脸沉默,似乎又想起了悲伤的往事,随即打起了哈哈:“莫事,莫事,俺虽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吃颗新草不就完了吗?恁说,是不是这个理?”

    就木不由得想笑,他抬起头,头上有月,圆月有光。今夜的月亮很远,就像一块大大的玉盘。他忽然想起来,小玉也有这样一块玉盘,一面是玉,一面嵌着铜镜。她总喜欢坐在那张简陋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倒映,拉着就木,要他为自己画眉。这一切依旧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就木从衣下拿出一条丝巾,丝巾的质地很好,雪白丝滑,上面绣着一对鸳鸯,还有一个桃红色的“玉”字。夜风拂过,徐徐吹开丝巾,里面是一捧旧土,已有些发黑。这是他当年离开的时候,带走的小玉坟前的坟头土,这些年来他一直随身带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木都会把丝巾和旧土拿出来看一看,时间仿佛就倒流了回去,回到了那段美好幸福时光,镜前有人,伊人淡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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