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莫把行藏问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时个个嫌。

    树出高林先被折。鬼谋三窟也遭歼。

    瘠人肥己如养虎。用尽机关亦枉然。

    话说王府长班拿了帖。领进忠到程中书寓所。门上禀知。

    唤进忠同长班进去。都叩了个头。长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爷差来的。王老爷拜上老爷。这魏进忠的父亲是家太老爷门下写书启的。他今在家老爷衙内服侍。因家老爷出差去。因老爷前吩咐要一个长随。小的禀过家老爷送来服侍老爷的。程中书见进忠生得干净。说道人恰用得着。只是我这冷淡衙门。

    比不得你老爷那里。恐他受不惯。长班道他年纪小。也还伶俐。叫他习些规矩。若得老爷抬举。成人何难。程中书道拜上你老爷。容日面谢罢。发了回帖。赏长班五钱银子。长班叩头谢了赏道。小的还领他去。等家老爷起身后。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来。程中书道也罢。二人同辞了出来。回覆王老爷话。次日王老爷先打发家眷出京。一娘叫进忠来吩咐道。

    你如今有了管头。比不得往日了。须要小心谨慎服侍。我去不多时就同奶奶回来。你须安分学好。免我牵挂。衣服行李都与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见我姨弟。

    与他看。他就知道了。进忠直送至良乡。才洒泪别娘回京。

    正是:

    怀抱瞻依十数年。艰难困苦更堪怜。

    今朝永诀长亭畔。肠断孤云泪两悬。

    进忠回京。次日饲候王老爷起了身。才回来拿了行李。

    长班送他到程中书处。进忠倒也小心谨慎。服侍殷勤。他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虽生得长大。却也皮肤细白。

    程中书无家眷在此。遂留在身边做个龙阳。凡百事出入总是他掌管。不独办事停当。而且枕席之间。百般承顺。引得个程中书满心欢喜。随即代他做了几身新衣。把了几根金玉簪儿。

    大红直身粉底京靴。遍体绫罗。出入骑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来亲近他。那程中书乃司礼监掌朝田太监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个文华殿的中书。虽是个贵郎。

    却也体面。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结他母舅。故此都与来往。还有那钻刺送礼求他引进的。一日也收许多礼。田太监忽然死了。

    他也分得许多家私。一日程中书退朝。气愤愤的发怒。打家人骂小厮。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知为何。

    晚间上灯时。犹是闷闷不乐。坐在房内。进忠烧起炉子炖茶。又把香炉内焚起好香来。斟了杯茶送至程中书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两口。又叹了口气。进忠恃爱在旁说道。爷一日没有吃饭。不要饿了。可吃甚么。程公停了一会道。先炖酒来吃。

    进忠忙到厨下叫厨子作速整理停当。进忠先拿了酒进来。接了菜摆在桌上。取杯斟酒。程公连饮了两杯道。你也吃杯。进忠接过来低下头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递一杯。吃过了一会。程公颜色才渐渐和了。进忠乘机问道。老爷为甚着恼。

    程公道今日进朝。受了一肚子气。进忠道谁敢和老爷合气。程中书道怎耐二陈那阉狗着实可恶。

    进忠道为甚么。程公道因杨太监要往陕西织造驮绒。送我一万银子。央我给他分上。我对他说,他倒当面允了,是不发下旨来。后又去求他几次。总回我无不领命。只等皇爷发下来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两个多月。也不发下来。

    杨爷等不得。又去央李皇亲进去说了。登时旨意就下来了。

    你说可恼么。当日内里老爷在时好不奉承。见了我都是站在旁边。呼大叔。如今他们一朝得志。就大起来了。早间我要当众人面前辱他们一场。被众太监劝住。进忠道世情看冷暖。

    人在人情在。内里老爷又过世了。如今他们势大。与他们争不出个甚么来。这才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

    李皇亲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么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监们捞了无数的钱。进朝廷者不过十之一二。司礼监倒得有七八分。据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搅他一搅。程公道怎么计较哩。进忠道老爷本上只说历年进贡钱粮拖欠不明。当差官去清查。皇上见了无不欢喜。自然是差老爷去了。程公道好虽好。又恐那狗骨头见与他们不便。又要按住了哩。

    进忠道内里老爷掌朝多年。难道没有几个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说得话的么。就是他同伙中也有气不忿的。老爷多请几位计议。就许他们些礼物。包管停妥。一席话把个程中书一肚子怒恼都诮入爪哇国去了。满面上喜笑花生。将他一把搂过去亲嘴道。好聪明孩子。会计较。事若成了。也够你一生享用哩。这才是:

    自古谗言可丧邦。一时耸动恶心肠。

    士宏不悟前贤戒。险把身躯葬汉江。

    两人一递一杯。饮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书因心中欢喜。

    更觉动兴。进忠欲图他欢喜。故意百般做作。极力奉承。

    二人颠狂了半夜。才相抱而睡。次日起来不进朝。便来拜殷太监。这殷太监原是在文书房秉笔的。田太监殁了。就该他掌朝。因神宗欢喜二陈。就越次用了。却把他管了东厂。也是第一个大差。他平日与田太监极厚。故程中书来拜他。传进帖去。正值殷太监厂中回来至门首下轿。门上禀知。就叫请会。

    程中书进来见了礼。到书房坐下。殷太监道自令母舅升天后。

    一向少会。咱们这没时运的人是没人踩咱的。

    今日甚风儿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旧。来看看咱好。程中书道因家母勇去世。被人轻薄。也无颜见人。今日没有进去。

    特来叩请老公公的安。殷太监道承受你。小的们取酒来烫寒。闲叙闲叙。家人移过桌子放在火盆边。大碗小碟的摆了一桌肴品。金杯斟上酒来。二人对酌多时。程中书道近日又差了几位出去了。殷太监道那些狗攮的。办着钱只是钻刺。他们出去换了无数的钱来。只拣那有时运的便成几万的送他。似咱们这闲凉官儿。连屁也不朝你放个。程中书道这也不该。杨柳水大家洒洒才是。难道就没得用人之时。殷太监道这起狗骨头儿眼界无人。会钻刺的都弄了去。你留心。

    我明日不弄他们个尽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们总送与皇爷。大家穷他娘。程中书道朝廷的钱粮年年报拖欠。总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监道甚么拖欠都是他们通同作弊。只瞒着皇爷一个。程中书道何不差人去清查。股太监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内宫去。又是他们一伙子的人。要差个外宫去。又恐不体咱的 心。程中书道小侄倒无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内里无人扶持。

    要求个分上又没钱使。若昨日杨公公的事。

    是李皇亲说的就灵验了。殷太监道这狗攮的也神钻哩。我说怎么下来得这样快。原来是这个大头脑儿。若你老先生肯去。

    都在咱身上。咱有个好头儿。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书道多谢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个头儿。殷太监道李皇亲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郑娘娘位下求个分上。只求皇爷批下竟落文 书房。看那小狗攮的可敢留住么。程中书道妙极妙极。但不知要多少礼物。殷太监道少也得万石米。程中书道小侄是个穷官怎办得起。殷太监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来补我。

    程中书道拜托。回来加利奉还。

    殷太监道田哥分上说甚么利钱。只是弄得这些狗攮的头落地。方称我心。程中书辞了起身。殷太监道你把礼儿先送来。

    我也预备现成。等皇爷在郑娘娘处顽耍。咱着人送信来。

    你再进本。咱央娘娘即时批出。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们做手脚不迭。说毕别了。程公回来。进忠随来脱了衣服。

    程公道果如你的计十分停妥。便将殷太监的话对进忠说了。

    进忠道事不宜迟。恐久则生变。就趁今夜送去。程中书忙取出一百个元宝用食盒装好。差了四个人抬着。进忠拿了帖子送到殷太监家来。时已初更。大门关了。门上不肯传。

    进忠道我们是程府差来有机密事来见的。门官才开了门。

    进忠领人将食盒抬进。门上人大嚷大骂。进忠道与人方便。

    自己方便。咱是中书程爷送礼来的。早间与公公约定。吩咐叫此刻送来的。这是薄敬五两请收。借重传一声。门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回道公公睡了。不敢传。进忠只得又送了他三两。才去传。歇过了一会。家人才出来。问道甚么事。进忠对他说了。也送了他五两银子才进去说知。少顷叫抬进去。

    抬进中堂。见堂上灯烛辉煌。火盆内丛着火。殷太监头戴暖帽。身穿貂裘。南面而坐。前列着十数个亲随。进忠跪下叩了个头。家人接上帖去。殷太监看了道。就到明日罢了。怎么这样快。你爷做得事。进忠道蒙老爷盛意。先送过来好乘机行事。旋将食盒打开。一锭一锭在灯下交代明白。殷太监叫管库的收了。说道好乖巧孩子。会说话。办事也找绝。遂向身边顺袋内摸出十个金豆子来赏进忠道。拜上你爷。早晚有信就送来。

    进忠答应叩谢。回来回信。程中书次日把本章备下。过了几日。

    殷太监差人来送信。程中书忙将本送进。果然就批出来道。湖广矿税钱粮着程士宏清查。着写敕与他。科道见了交章奏劾。

    俱留住不发。程中书来谢了殷太监。忙收拾领敕辞朝。京中那起光棍钻谋送礼。希图进身。又有湖广犯罪拿访的。约来帮助。

    发了起马牌。由水路而来。摆列得十分气焰。但见他:

    行开旗帜。坐拥楼船。喧天鼓乐闹中流。乱杂从人丛两岸。

    黄旗金额。高悬着两字钦差。白纸朱批。生扭出几行条例。驿传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负弩先驱。列几个峨冠博带。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摆许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网。过马头威如狼虎。趱人夫势类鹰髛。

    搜剔关津。飞鸟游鱼皆丧胆。掘伤丘陇。山神土地也心惊。

    程中书带了这班恶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无般不要。任意施为。那些差上的内官。奉承不暇。他敕上只叫他清查矿税。与百姓无涉。他却倚势横行。就是他不该管的事。

    他也滥管民情。网罗富户。指诈有司。山东江淮经过之地。无不被害。及到湖广。是他该管地方。便把持抚按。

    凌虐有司。要行属官吏。勒令庭参。牌票仰示。一任施行。

    若与抗衡。即行参劾。说他违旨。不奉清查。各府院道任其放纵。莫敢谁何。荆湘一带。民不聊生。正是:

    当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东南膏血诛求尽。谁把沉冤诉九阍。

    程中书舟过汉江。将到均州地方。只见前面一座高山。

    遂问从人道。这是什么山。巡捕禀道是武当山。进忠道闻得武当是元天上帝的圣迹。何不去游游。程中书遂传令要往武当进香。船家领命。即放船北去。行了一日。见有均州吏目带领人夫迎接。离均州三十里便是头天门。知州来迎接。

    吏目禀道。从此上山俱是旱路。请大老爷坐轿。程中书吩咐只着几名亲随跟去。余者俱着守船。不许乱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轿。一行鼓乐仪从。竟上山来。到山脚下早有五龙宫道士迎接入宫。献茶办斋。天色已晚。就在本宫歇了。

    次早吃过早斋。道士禀道。从五龙上去。出路甚险窄。坐不得大轿。须用山轿方好上去。程中书上了山轿。从人不能骑马。也是山轿。皆用布兜子抬。两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轿的皆仰面而上。一层层果然好座山。但见:

    巨镇东南。中天神狱。芙蓉峰竦杰。紧盖岭巍峨。

    九江水接荆扬远。百越山连轸翼多。上有太虚宝殿。朱陆云台。三十六宫金磐响。百千万众进香来。舜巡禹狩。

    玉简金书。楼阁飞丹鸟。幢幡摆赤襟。天开仙院透空虚。

    地设名山雄宇宙。几树榔梅花正放。遍山瑶草色皆舒。

    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向日舞乔松。玉虚师柏真仙地。金阙仁威治世宫。

    程中书来到半山。有太和宫道官带领一班小道士来接。

    从人喝令退去。小道士齐声响动鼓乐。一派云韶箫管之声。

    清泠可听。进到宫里。道官备下香汤。丛了火。请程公沐浴上山。直至太和绝顶祖师金殿前下轿。抬头观看好座金殿。

    真个是:

    辉煌耀日。灿烂侵眸。数千条紫气接青霄。几万道黄云笼绛阙。巍巍宝像。真个是极乐神仙。级级金阶。

    说甚么祗园佛地。参差合瓦。浑如赤鲤揭来鳞。上下垂帘。

    一似金虾生脱壳。戊己凝精团紫盖。虹霓贯日放金光。

    程公上殿拈香。拜毕起来。四下观看。皆是浑金铸就。

    赞叹不已。直至山顶放眼一望。真个上出重霄。下临无地。

    汉江仅如一线。远远见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龙蛇蜿蜒。问道那是什么山。道官道那是终南山的发脉。程公道久闻武当胜概。果然名不虚传。遂下山来到太和宫。道士设宴管待。有一般戏子乐人承应。只一人独酌。饮过数杯。觉飞得没趣。即令撤去。只留桌盒。与老道士清谈。用两个小道童奉酒。

    饮至更深始散。就在楼上宿了。只听得隔壁笙歌聒耳。

    男女喧哗。一夜吵得睡不着。次日起来唤道官来回道。隔壁是什么人家。深夜喧哗。道士道是山下黄乡宦的家眷来进香。

    在隔壁做戏。程中书记在心头。吃过早饭。道官请游山。

    程公换了方巾便服。带了从人。满山游玩。说不尽花草争妍。

    峰峦耸翠。来到紫盖峰。乃是一条窄路。两山接榫处。正在转湾之地。轿夫站在两崖上。缓缓而行。轿子悬空。已令人害怕。只见底下一簇轿子蜂拥而来。两下相撞。进忠等喝道。

    什么人。快下去让路。吏目忙向前说道。钦差大人是本处的上司。你们快些让让。那些人道。甚么上司。我们是女眷怎么让他。乱嚷乱骂。竟奔上来。程公见他势头来得汹涌。忙叫轿夫退后在宽处下轿让他。只见一齐拥上有二十多乘轿来。

    轿上女眷都望着程中书笑。众人吆喝道不许笑。半日才过完了。程公心中着实不快。上了轿回到太和宫。道士献了茶。

    吃了午饭。程公叫道士来问道。才是谁家的女眷。道士道就是昨夜做戏的黄乡宦的公子。带着些女眷来游山。程公道他是个甚么官儿。就这样大。道士道他是个举人。做过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这等大。道士道此地没有宦家。

    只他是做过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饭。因夜里未曾睡觉。

    就和衣睡熟了。原来这黄同知极不学好。在山下住着。倚着乡宦势力。横行无忌。有天没日的害人。小民是不必说了。

    就是各宫道士无不被其害。将他山上钦赐的田地。都占去了。

    但遇宫内标致小道士。就叫家去服侍教戏。家内有两班小戏子。都是坑陷去的。倒有一大半是道士。买的不过十之二三。

    山上道士个个痛恨。正没法报复他。却好见程公恼他。

    便乘机在火上浇油。因进忠是程中书的心腹家人。先摆了桌在小阁子内。乘程公睡熟时。请进忠到阁上吃酒。两个道士相陪。进忠道老爷尚未用酒。我怎么先吃。道士道乘此刻消闲。

    先来谈谈。三人一递一杯。吃了一会。那道士极称黄同知家豪富。真是田连阡陌。宝积千箱。有几十个侍妾。两班戏子。富堪敌国。势并王侯。进忠道他不过做了任同知。

    怎么就有这许多家私。道士道他的钱不是做官来的。进忠道是哪里来的。难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虽不是天上下的。却也是地下长的。老道士正欲往下说。那个道士道。你又多管闲事了。若惹黄家晓得。你就是个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说了。

    进忠道你说不妨。此处又无外人。道士道只吃酒罢。莫惹祸。

    太岁头上可是动得土的。进忠站起身来道。说都说不得。要处他越发难了。我去禀了老爷。等老爷问你。

    那道士道。爷莫发燥。我说与你听罢。道士未曾开言。先起身到门外看看。见没人。把门关上。才低低说道。我们这武当山自来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乐皇帝封到如今。不敢擅开。只有黄家知道地脉。常时家中着人去挖开。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来。带到淮扬苏杭等处去换。他有这没尽藏的财源。怎么不富。正说间程公醒了咳嗽。进忠忙过来斟茶与程公吃。便将道士之言一一说知。

    程公道武当乃成祖禁地。与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开挖。罪也不小。若要处他却无实据。进忠道擅开金矿。毁挖禁地。这都是该死的罪。况爷是奉旨清查矿税的。这事不查。更查何事。程公道事之有无。也难凭一面之辞。这事弄起来甚大。

    恐难结局。进忠道且去吹他一吹。

    他若见机。寻他万把银子也好。程公道怎得有便人吹风去。

    进忠道均州吏目现在外面。等小的去吹个风声与他。看是如何。遂下楼来到殿上。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见进忠来。忙起身站立。进忠与他拱拱手道。贵处好大乡绅。吏目道此地无朱砂。赤土为上。进忠道明对他说是钦差大人。他还那等放肆。

    史目道他在此横行惯了。那些人总是村牛。哪里知道世事。进忠道老爷十分动怒。是我劝了半日才解了些。

    闻得他家有好金子。老爷要换他几两公用。可好对他说声。

    吏自道他家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进忠道他家现开金矿。怎说没有。吏目道人却是个不安静的。若说他开金矿实无此事。且武当自来没有出过金子。进忠道一路来就闻得他家开金矿。有没有你都对他说声。吏目道金子本是没有。若大老爷怪他。待我去吹他一吹。叫他送份厚厚的礼。自己来请个罪儿罢。进忠道也罢。速去速来。吏目走出宫来。

    见松树下一簇人坐着吃酒。吏目认得是黄家的家人。吏目走到跟前。那些人认得。都站起身来。吏目唤了个年长的家人到僻静处说道。早间你家的轿子在山上遇见的是钦差程大老爷。

    来湖广清查矿税的。你家女眷冲撞了他。他十分着恼。那家人道。总是些少年小厮们不知世事。望爷方便一言。吏目道我也曾代你禀过。他说闻得你家有金子换。他要换几两哩。家人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家金子从何而来。吏目道他原是个没毛的大虫。明知你家巨富。这不过是借端生发的意思。你去对你家公子说声。没金子就多少送他分礼儿罢。恐生出事来。反为不美。家人道爷略等等。我去就来。史目道你须调停调停。他既开了口。决不肯竟自干休。那家人来到楼上。埋怨那起家人道。

    老爷原叫你们跟大爷出来。凡事要看势头。怎么人也认不得。

    一味胡行。你们惹了程中书在那里寻头儿哩。公子听见。问道甚么事。家人便将吏目的话说了— 遍。那黄公子是少年心性。 听了这话便勃然大怒。骂道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从何处来。

    那吏目在哪里。家人道在树下哩。公子往外就跑。那里拦得住。

    一气跑到树下。一片声骂道。

    充军的奴才。你只望来指我。你代我上复那光棍奴才。他奉差管不着我。他再来放屁时。把他光棍的筋打断他的。那吏且听见骂。飞也似的跑去了。那黄公子犹自气愤愤的赶着骂。

    史目跑到楼上。将黄公子骂的言语。一一对进忠说了。进忠来回程公。程公大怒道。畜生如此无礼。这却不干我事了。他倒来欺负我。速发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补状。连夜做成本章。次日差人背本进京。一面点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丁。

    将黄同知宅子围得铁桶相似。候旨发落。正是:

    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人切勿逞英豪。

    试看今日黄公子。万贯家私似燎毛。

    黄公子只因一时不忍。至有身家性命之祸。少年人血气之勇可不忍乎。均州知州遂将此事申闻抚按。黄同知也着人到抚院里辨状。抚院上本办理总是留中不发。偏他的符水灵。

    本上去就准了。不到一个月旨下批道。黄才擅开金矿。刨挖禁地。着程士宏严行拿问。籍没定罪。程中书一接了旨。便又添些快手兵丁。把黄同知父子拿来收禁。把家财抄没入官。

    田地房产仰均州变价。侵占的田地准人告复。将妇女们尽行逐出。那些兵丁乘势将妇女的衣服剥去。赤条条的东躲西藏。没处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内。只好便宜了道士受用。也是黄同知恃势害人。故有此报。黄同知父子苦打成招。问成死罪。候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忽一日有个兵备道姓冯名应京。江南泗洲盯眙县人。两榜出身。仕至湖广参政。来上任。到省见抚院回来。正从武当山过。观看景致。忽听得隐隐哭声。便叫住轿。

    着家人去查。家人访到一间草房里。那篱荆门推开。只见两个老妇人坐着绩麻。家人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老妇人道没有。

    家人道明明听见你家有哭声。怎么说没有。我们是本处兵备道冯大老爷差来问的。那老妇人还推没有。只见一个少年妇人蓬头垢面。身无完衣。从屋里哭着跑出来道。

    冯大老爷在哪里哩。家人道在门外轿子里哩。那妇人便高声大叫道。青天大老爷救命冤枉。直喊到轿前跪下。冯老爷问道。你有甚么冤枉。好好说不要怕。那妇人哭诉道。小妇人是本处黄同知的媳妇。被钦差程中书害了全家。将前情细诉一遍。

    冯公听了毛发上指道。青天白日之下。岂可容此魑魅横行。遂叫拿两乘小轿。将妇人并老婆子一齐带去。回了衙门。差人问到他亲戚家中安插。叫他补状子来。冯公补了呈子。上院见抚院禀道。本道昨过武当山下。有妇人称冤。系黄乡宦的媳妇。

    被钦差程士宏无端陷害全家。冤惨己极。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断。抚院道本院无法处他。冯公道本道却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过方敢禀闻。抚院道听凭贵道处治得他甚好。冯公辞了回来。

    到衙门内取了十数面白牌。石朱笔写道。钦差程士宏凌虐有司。

    诈害商民。罪恶己极。难以枚举。今又无辜陷害乡宦黄氏满门。

    惨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横行。凡尔商民。可于某日齐赴道辕。伺候本道驱逐。特示。白牌一出。便有万把人齐赴道前。冯公道尔等且散。不可惊动他。本道已访得他于某日船到汉口。尔等可各备木棍一条。切不可带寸铁。

    有船者上船。无船者岸上伺候。

    俟本道拜会他。尔等只看白旗为号。白旗一招。炮声一响。

    便一齐动手将他人船货物都打下水去。切不可乘机掳枪。亦不可伤他们性命。只把程中书捆起来送上岸来。传谕毕。众人散了。再说程中书洋洋得意。自均州而来。渐抵汉口。五六号座船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到了汉口。随役禀道。兵备道冯大老爷来拜。程中书出舱相迎。挽住船。冯公下船相见。程公道老先生荣任少贺。叙了一会闲话。茶毕起身。程公送上岸。才回到舱。忽听得一声炮响。岸上一面白旗一展。只见江上无数小船望大船边蜂拥而来。岸上也挤满了人。大船上只疑是强盗船。

    正呼岸上救护。忽又听得一声炮响。岸上江中一齐动手。

    把五六号大船登时打成齑粉。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余下人听其随波逐流而去。正是昔日咆哮为路虎。今朝沉溺作游魂。

    毕竟不知程中书并手下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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