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听见问他队伍的数目,将士的姓名,便很得意的朗声答道:“兄弟此次奉旨西征,所带队伍,虽仅两万,可是都是精壮的青年,没有一个老弱残兵;所携将士,虽只数员,可是都是多年的心腹,没有一个暮气人物;像刘松山、曹克勋、苏元春、詹启伦、陈亮功、李训铭、李成柱、聂功廷、董福祥、高果臣、吴退庵、周受三等等,中丞大概不至于不知道他们的吧。”陕西抚台忙不迭的点首答道:“知道知道。这班人物,多半是湘准两军里头的宿将,内中尤以这位刘寿卿军门来得谋勇兼全。”

    左宗棠呵呵大笑道:“寿卿是还不高兴来的呢,因为兄弟再三约他,方才答应。不过他的年纪确也大了,如此远征,要他同来此地,兄弟真觉有些对他不起。”

    陕西抚台也笑道:“这是爵帅瞧得起他,否则爵帅手下,难道还少大将不成?”

    左宗棠摸着胡子道:“中丞说得一点不错,像那刘省三,1他就不肯来。”

    陕西抚台又恭维了左宗棠好久,方才告辞而去。

    左宗棠住了一宵,即于第二天直到兰州,将近省垣的时候,宁夏将军吉祥,迎接到十里长亭。左宗棠因为吉祥是位宗室,圣眷既隆,人也慊和,很对他客气道:“老哥何必如此客气,劳驾得极。”

    吉祥照例先请两宫圣安,然后答左宗棠的话道:“季翁奉旨来此,乃是来分兄弟的忧的,应该远接。”

    左宗棠又客气几句,便同吉祥一齐入城,进了制台衙门,接印之后,藩司以次,次第禀见,左宗棠一个一个的问过兰州情形,吩咐众官好好办事。

    等得众官退出,便先传见刘松山,刘松山入见,左宗棠先问道:“寿卿,你打算怎样办法,有主意了么?”刘松山忙答道:“回爵帅的话,标下打听得白彦虎,野心勃勃,竟想谋叛,现在胆敢自称皇帝,又封他的元配白朱氏为伪皇后,女儿珊凤为伪公主,这个妄人,不必说他,只是白朱氏母女两个,很有一点妖术,就是伪元帅熊飞鹏,女将翡仙,也知妖术。”

    左宗棠蹙眉道:“可惜那位李金凤五姐,已经不在了,不然,也好把她调来帮助我们。”

    刘松山摇首道:“爵帅不必操心,标下已有办法。”说着,便与左宗棠咬了一阵耳朵。

    左宗棠一边在听,一边连连点头道:“你可小心,不要大意。好在我们的军粮,我们是自己带了来的。”

    刘松山接口道:“标下一半就仗这个。”刘松山说到这句,又向左宗棠笑了一笑道:“不是标下恭维爵帅,从古以来,那有万里行军不向就地徵粮,这般累累赘赘的自己带来,不亏爵帅,胸藏地理全书,怎么能够深知此地的情形。”左宗棠也含笑的答道:“寿卿,你是到了此地,就地徽粮之难,亲自所睹,那里晓得京中的一班大老,还在那儿一点不知轻重,疯狗般的说我办事颟顸呢。”

    刘松山还待再说,忽见詹启伦,一脸含着怒色,匆匆的走了进来。刘松山先问道:“詹大人,你在生谁的气呀。”

    詹启伦一面从他怀内取出一封信来,递于左宗棠去看,一面方答刘松山的说话道:“寿卿军门,你快看信,恐怕你也要气死。”

    刘松山一听詹启伦这般说法,便站到左宗棠身边,同看那信。只见写着是:

    爵帅钧座,谨禀者,沣蒙保奏署理浙抚,晋进升见,今晨叫起,1太后首先问沣左某万里行军,怎样自携粮秣,阁臣很有说话。俺谁不听,可是左某,也未免办得太糊涂了,你是他的旧部,应该知道等语。沣即奏对,太后圣明,不为阁臣谰言所动,此是邦家之福。督臣左某,首平闽浙,次复荡平山东、河南、安徽等省捻匪,成绩具在,早在太后洞鉴之中。伏查军务之事,至重要者,即为因地制宜。陕甘一带,转运困难,就地徵米,愈较转运为难,左某若无深知灼见,何至冒昧若是。太后如信左某,此等军务之事,似宜任其行事,毋庸上烦圣虑。况且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臣追随左某多年,敢以身家性命,为左某担保。左某熟悉西北地理,胸有成竹,决不至于偾事等语。太后闻沣奏后,始微点首云:俺也知道左某不是荒唐人物,其中必有什么道理,尔既力为担保,俺也稍稍放心,尔下去,可以迅速函知左某,俺虽不信人言,他也须得对得起朝廷,否则一误大事,俺即治他之罪,已经迟了等语。沣又将浙中之事详细陈奏,蒙太后奖谕有加。沣复奏称,太后方才所奖,沣不敢受,浙中善后诸事,皆系左某指示,太后闻言微现喜容。沣退出,探知京中上自军机,下至御史,无一人以爵帅此行之措置为然者,沣深为爵帅危,特此专差飞禀,伏乞善以处之。沣不日陛辞回浙,若有所闻,定再飞报。匆匆上禀,恭叩钧安。

    旧属蒋益沣叩

    刘松山一直看完,也气得问左宗棠道:“爵帅如此操心,还不为阁臣所谅,以后怎样办事?”

    左宗棠先把手上之信,交给詹启伦道:“你去复信,叫他莫吓,说我自有办法。只要先有一些成效,做给他们去看,这些谰言,自会平静。”詹启伦听说,自去复信。

    左宗堂始对刘松山说道:“京里的事情,我会对付,你不必管,你只去办你的军务。”刘松山听说,又与左宗棠嘁嘁促促的低声商议一会,方才退去。

    过了几时,左宗棠又接到各处的书信,都是报说和蒋益沣一样的言语,左宗棠一一回覆之后,提笔又写了一封家信是:威宽勋同四儿同阅,连日未得尔等安禀,不知尔母病体如何,深为惦记。近日蚀馈日远,前敌诸将,既须转战,又须负粮,往往不能速赴戎机,致稽时日。而抱罕一种,于孩提时,即习为盗贼,长则结伴远游,名为经商,实则行劫。承平时燕豫齐响马,及近日马贼,皆此辈为之。最善伏路抄掉,故驮运粮料,非有队伍往来接护不可;兵多则转馈愈艰,兵少则抄掠愈甚。言者但知劳资万倍腹地,而于千里馈粮苦况,鲜能详之。宜首当时名将,均恐去之不速也。赵壮侯屯田三奏,于刍粟轻重,言之详尽,少时颇怪其侈陈琐屑,近历其地,乃信古人诚不我欺;亦见屯田之不可已也。日前陇闱告成,吾监临试事,题楹联云;共赏万余卷奇文,远撷紫芝,近搴朱草;重寻五十年旧事,一攀丹桂,三趁黄槐。1而陕榜解元,籍商州山阳,正与紫芝合;陇榜又多知名之士,吾所决科前数卷,均占高魁。又雍凉朱草也;解元安维峻,文行均美。其先世贫苦嗜学,为乡里所重,意其报在此。吾于甄别书院,及月课录科,均拔置第一,意其不仅为科名中人。闱中秋宵,尝倚仗桥边,忽仰视而言:若此生得元,亦不负此举。不料监水官在后窃闻,后为庆伯廉访言之。初不觉,至写榜日,两主司先以闱墨见示,掀髯一笑,乃如四十年前获隽之乐,频日晏集,必叙此为佳话,觉度陇以来,无此兴致也。

    1左文襄平生最喜撰对联,道戊戌年过洞庭君祠曾题一联云:

    迢遥旅路三干,我原过客;

    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此联最为人所称道。

    原来左宗棠的文经武纬,除曾国藩外,当时很负时望,他的调补陕甘总督,虽然为的剿办回乱,可是那时陕甘两省,因为遍地都是土匪,一班官场,对于文事,便不怎么关心。左宗棠却是一个最喜欢做事的人物,又因为他自己一举之后,会试往往不利,后来虽然做到总督,常常恨他未曾点得翰林,所以对于考试的事情,他就格外注重,并不因有乱事,随便模糊。只看他的家书,得了几位有文名的门生,如此高兴可知。

    当时左宗棠发了家信之后,连日都得捷报,他便一面手谕嘉奖刘松山一班将领,一面飞奏朝廷。慈禧太后接到左宗棠的奏报,召入军机大臣,面有喜色的说道:“从前有人参奏左某,说他办理军务,万里携粮,很是颟顸,俺亏得自有主意。现在他在那边,文的武的,都能办得很好,你们又怎样说呢?”

    一班军机大臣,只好免冠请罪道:“这是老佛爷的知人之明,臣等委实没有老佛爷的天资,来得聪慧。”

    慈禧太后笑上一笑道:“不必说了,你们下去,拟道上谕,奖奖他吧。”

    军机大臣磕头谢恩,退出之后,狠狠的给了左宗棠一顶高帽子戴戴。

    左宗棠接到嘉奖上谕,大开筵宴,文自司道以上,武自提镇以上,统统请来吃酒。那天的席上,那位刘松山军门,当然坐的首席。酒过三巡,左宗棠忽亲自去向刘松山斟上一杯酒,满面春风的说道:“寿卿,你且喝下这杯,我还有话发表。”

    刘松山连忙站了起来,接杯在手,一口喝干,又向左宗棠请上一个安道:“标下一点没有什么功劳,何劳爵帅赏酒,真正是肝脑涂地,还不能够报答呢。”

    左宗棠含笑的坐下,方对众官说道:“从前我因军粮一事,几乎受着严谴,后来第一是,仰蒙两宫的圣明,不为那些谰言所动。第二是,亏得我那蒋抚台力保。第三是……”左宗棠说到此地,把他眼睛望着刘松山道:“总算我们这位寿卿老军门,同了诸位将士,替我死命出力。现在虽然只打几个胜仗,女匪翡仙,业已生擒过来,在我之意,还想将她押解进京,你们诸位文武同寅,各抒己见,以为怎样?”

    左宗棠刚刚住话,臬台1庆伯廉访第一个说道:“司里以为不必,因为爵帅的声威,刘寿卿军门,以及诸位将领的本领,连那盘踞金陵一十三年的长毛,都已荡平,何况此地这班跳梁的小丑。倘把这个女匪,郑重其事的押解进京,未免小题大做,沿途万一再被逃亡,尤其犯不着的。”

    左宗棠听说,连连捻须点首道:“庆伯廉访之论是也。”

    左宗棠说着,又向刘松山说道:“军事贵于秘密,本属老例,但是今天,文武同僚,都在此地一堂聚首,你不妨将此次活擒这个女匪的经过,讲给大家听听。”

    藩台接口道:“这个女匪翡仙,很有妖法,寿卿军门,怎样能够把她擒来,我们真想听听。”

    刘松山捻着他的长髯道:“说起此事,兄弟是个武夫,不知什么教叫天方新教。兄弟因见此地百姓,对于此教,竟至如醉如痴,至死不悟,岂不奇怪。”

    左宗棠便向席上坐着那位名叫贺瑞麟的名儒,拱拱手道:“回回教的出典,连我也不甚明白,这个天方新教,老先生定知根底,可否指教一二。”

    原来这位贺瑞麟,本是经学名儒,当时各省大吏,无不闻名致聘,无奈大有伯夷叔齐之风,一闻徵聘的消息,他就躲到深山大泽之中去了。前曾一度主讲兰州兰山书院,席不暇暖,忽又遁去。左宗棠一入秦中,即闻其名,命人礼聘,也难如愿。所以左宗棠致函曾国荃,有贺生瑞麟,陈义至高,固无以夺之,然咨访众论,亦有谓其矫激过甚者。丹初制军,1曾延主讲席,坚辞不赴,且辞桑梓之难,避居运城腥膻之乡,不知其果何说也等语。后来左宗棠治甘之名大噪,那位贺瑞麟竟作不速之客,贸然莅止。左宗棠喜他有汉时商山四皓的高义,卑礼厚币,聘主书院,这天可巧在座。

    他见刘松山和左宗棠问及天方新教之事,马上详详细细,引经据典的说道:“回教叫做清真教,他的起源,约摸有二千年了,他们始祖,叫作阿丹,生于天方之野,一产七十二胎,每胎男妇各一,自己配为夫妇,至弥撒而其教始兴。又六百年,当隋开皇中,有名穆罕默德其人者,生而神灵,阐明清真之教,回众翕然从之,其教益加兴隆,这是回回教的老教历史。现在回民,称天方教,自称谓之穆民,以尊穆罕默德之故,以称膜民,以阿丹初生之祖言之,他们奉为圭臬的书籍,有天经一部,回族称为由穆罕默德所受之于天者。又有天方性理,天方经典两部,是为明代,金陵回人,名叫刘智的所撰,内中发挥天经道意,又怕华人不识,复以华文润色之。

    “其教以识主为宗旨,也似我们儒者所言,明心见性之学;以敬事为工夫,也似我们儒者所言,制外养中之学;其考规所谓天道者五:一曰吟,谓诵经,一曰礼,谓报恩,一曰斋,谓绝物,一曰课,谓志亡,一曰朝,谓归真,所谓人事者五,即谓伦常之理。七日一礼拜,与泰西各国相同,因为他的源流本来出于天主耶稣,稍稍杂以佛氏之说,称华人为大教,自称小教。非如奇衰诡异流,专以勾结为事,煽惑为能,所以杂居中国一千数百年,婚姻未通,俗尚各别,传习不同,而未尝敢萌他志。历代相承,不闻查禁。我朝且录其人才,谁许出仕。乾隆时代江督某曾经奏请,谓回教不宜留于中国,高宗特加训饬,圣谟洋洋,足为百世之法。

    “至于这个天方新教之名,乾隆四十六年,马明心苏四十三,忽由西域归来,诈称得着天方不传之秘,创立新教。其后,马逆煽惑下愚,谋为不轨,四十九年,复有名叫田五其人继之作乱,虽经大军先后擒斩,但其根株未能尽绝。嘉庆年间,又有穆阿浑其人,与现在的马化癡之父马二……”

    贺瑞麟一口气停也不停的说至此地,大家都在听得津津有味,忽见刘松山陡把桌子拍得应天响,大惊失色的拦着贺瑞麟的话头问道:“真有这个马化癡不成。”

    贺瑞麟未及答言,左宗棠忙问刘松山道:“寿卿,你莫非晓得这个马化癡不成。”

    刘松山瞪着双眼的答道:“怎么不知,标下一到此地,就听得人说,马化癡住在金积堡地方,大有谋叛之志。标下连连四处打听,哪知此地的百姓,敬重马化癡,当他天神看待,甚至不敢直呼其名。标下想要打听马化癡的坏处,竟没一人肯说;就是此地的文武官吏,也说马化癡只知传他天方新教,不预外务。标下又打听得白彦虎就是他的门徒,不过擒来的女匪翡仙,标下再三的严刑审问,也不承认。”

    左宗棠便把双眉一竖的问着文武众官道:“此事到底怎样?诸位同寅,吃了皇上俸禄,应该拿出良心说话!”

    从官一齐答道:“马化癡真是好人,爵帅只管访查。”

    左宗棠听说,方才又对贺瑞麟说道:“你且讲完再说。”

    贺瑞麟虽是一位道学名儒,也怕得罪本省文武官员,忙接口道:“马二固是不好,现已早经亡过;马化癡呢,或者守份一点,也未可知。”

    刘松山也催贺瑞麟且说下去。

    贺瑞麟始接说道:“马二既受穆阿浑的蛊惑,即以新教传人,幸他死得还早。马化癡即继父志,到处行教,京师的齐化门、直隶的天津、黑龙江的宽城子、山西的包头镇、湖北汉口等处,均有他的教徒。其传教人的名称,叫做海里飞,就和内地的经师一般,又曰满拉,如内地的蒙师一般,品级皆在阿訇之次。马化癡自称总大阿訇,他的教规,大略和老教相同,所异的地方,老教诵经,必须合掌向上,新教两掌向上而不合拢,老教端坐诵经,新教夥诵口卯口怒,头摇肩耸,老教送葬不脱鞋子,新教脱鞋赤脚送葬。”

    贺瑞麟说到此地,便朝左宗棠单独说道:“我说天方新教,只要也同老教不预外事,那就无碍。若是也与白莲教、清香教、无为教、圆寂教,要想借此扰乱,自然不好。”

    左宗棠听说,心中已有主意,当下即对刘寿卿说道:“此事姑且丢开,我有办法,你此刻快述你的战绩,好使大家听了,如读汉书下酒。”

    刘松山略略谦虚一回,正待说他的战事,忽见周受三匆匆走入,对他说道:“女匪翡仙,在狱裸着全身,似已发疯。”刘松山不觉大惊。正是:

    欲述奇功未启齿

    偏闻怪事裸全身

    不知刘松山见了周受三到来,何以吃惊,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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