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江南、辽东还是京城,云娘从没见过如此独特的织品,显然既不是天|朝的,也不是西洋来的,免不了要问:“这是哪里来的?如此漂亮,比起我们江南的锦,却别有一种风格。”

    樊娘子此时已经饮了一杯茶,放下茶杯道:“这是西南布侬人织的锦。”

    知云娘不通西南之事,细细为她道来,“八百甸宣慰抚司之地胜产棉麻,亦能养蚕,当地的布侬人便用这三者织出布侬锦,并以此闻名,先前还是进献天|朝的供品呢。后来因为西南的战事,已经中断几十年的进贡了,是以我也是此番去西南才知道这布侬锦。”

    “八百甸宣慰抚司重新回了天|朝治下,今年方收了麻、棉、蚕丝,女土司便带着布侬女人们织布侬锦准备进献呢,这就是女土司亲手织好的布侬锦,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一块。”

    樊娘子为什么弄到一块女土司的锦拿给自己看?云娘不解,“这锦固然好,你只让人送来便是,为何如此匆忙地跑来?”

    “若是无事,我岂能绕到江南来?”樊娘子便道:“这位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十分有意,我想着平南将军先前娶你时你也正是织娘,恐怕他便是喜欢手巧的女子,才想办法弄来一块锦给你,也好知已知彼。”

    玉瀚与自己还真是因为织锦方才结识,后来又因为织锦才做了邻居,他亦喜欢看自己织锦,可是并不是会织锦的人他便都喜欢的,云娘便摇头笑道:“玉瀚若是如此,天下会织锦的人又有多少?他哪里喜欢得过来?”

    “可是我亲眼见的,布侬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十分用心,时常到将军那里嘘寒问暖,眉目传情,平南将军对她也十分友善。”

    “你亲眼见的?”云娘赶紧问:“玉瀚可还好?”

    “瘦了些,也黑了些,别的倒还好。”

    “他可有信带来?”

    “平南将军并不知我会绕道江南。”她本就是悄悄来给云娘传消息的。

    “噢。”云娘应了一声,却还是心系着玉瀚,“听说他打下了八百甸宣慰抚司,想来一定非常不容易吧。”

    樊娘子见她还浑不在意,便提高了声音,“我说的女土司正是住在八百甸宣慰抚司的布侬人的土司!先前他们被蛮人占了寨子,差一点灭了族,如今平南将军收复了八百甸宣慰抚司,他们重新回到故土,便对平南将军十分感念敬爱。”

    “若只是如此也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并不只是寻常的情谊,”樊娘子道:“布侬人有一个风俗,那就是男子和女子若是有情,便折一枝花相送,收到的人如果愿意便也回一枝花,两人便可以成亲了。”

    “那女土司初见平南将军时便送上了一支朱槿花,又要平南将军回送,平南将军不懂他们的习俗,便随手折了一枝叶子花给她。从此女土司时常拿出那枝已经晒干了的叶子花说是平南将军送她的,所以八百甸那边很多人都以为平南将军就要娶女土司了。”

    云娘便笑了,“玉瀚也有上人家当的时候。”

    攀娘子又赶紧道:“你莫以为布侬人生在西南,便是髡首琼面,丑陋不甚的。其实布侬人长相极秀丽,尤其女子,身姿袅娜,肤白美貌,那女土司年方二八,我瞧着不比夫人差呢。”

    “那多谢你特特来告诉我,”云娘心里也是不自在的,却还硬撑着,并不打听布侬女司,反又看那锦问:“这块锦不大不小的,又做什么用呢?”

    “这一块正是女人做围裙的。”樊娘子一路急赶,只怕耽误了时间,如今见云娘尚有心思问这些有的没的,也静了下来,便笑道:“布侬女子都在身前系这样一块花布,青年女子们又以谁的围裙织得美为巧。”说着比给云娘看。

    但是看了围裙,还是又想到了布侬女土司,便又道:“那里的人都喜欢唱山歌,我就亲眼见了女土司对着平南将军唱什么‘情哥哥’‘情妹妹’的,也不知害臊!”

    云娘听了却臊了起来,握了脸问:“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特特地过来就是怕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玉瀚呢?”

    “你们家的汤六爷嘛,”樊娘子便也笑了,“平南将军在外面还不就那个样子,板着脸,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似的走了。”先前的急也全没了,也是,汤六爷的夫人都不急,自己又急的什么呢?

    云娘却也奇怪,“你可是为了什么去西南?”

    樊娘子便道:“我是送军粮过去的。”

    原来西南战局一向不利,有蛮王凶悍狡诈之因,却更是因当地地形复杂,多山多水,崎岖,大军难行,由此军需供应亦不足,仗便十分难打。

    云娘先前也曾听临江伯带兵到了西南,军粮却不能及时送到,而朝廷并非不支持临江伯,而也调动了不少民夫运送粮草,但是一路艰险,一百石粮未必能送到一石,算起来一石粮运价最高竟至千金!因此尽管朝廷花费甚众,大军却无粮,焉能不败?

    玉瀚到了西南,解了车里之围后并没有立即进军,便是先筹措粮草。他深知西南之局,便令朝廷传令天下,只要将粮草送到西南,他便出一纸文便可在朝廷处领到五倍的粮价,因此便有许多粮商向西南送粮。

    只是,云娘不免又疑惑,“你家的生意虽然多,但似乎并没有粮食这一项,且自辽东向西南送粮,未免太远了些吧?”

    “并不是我家的生意,”樊娘子笑道:“我们辽东镇的人没有不感念平南将军和夫人的,因此自愿筹了一千石粮、一千头羊,却都做成干粮。邓副总兵便招募商队,只要能将这批粮食的十之二成送到西南,便可得今年毛毡的生意。”

    云娘忍不住赞道:“我原见邓闯性子未免太过拘泥,不想他竟也能想出如此办法!”又十分敬佩樊娘子,“你竟敢于接下这重任,果真也非寻常女子了!”

    樊娘子笑道:“我家得了毛毡生意已经数载,树大招风,多有不满之人想方设法要要这生意夺了去。因此我就是不胆大,也绝不能退!”又问云娘,“你猜我送到了几成?”

    云娘见她虽然一脸疲惫,可是眼睛却亮得紧,便知她送到了粮食一定要比邓将军所命的多,因此便笑,“三成?”

    “西南山脉连绵,又有无数水流,其间几道大江都为天堑,一起风浪便倾覆舟船,先前朝廷送粮,十成里至多有一成能到宣慰抚司。我却以当地人之法,用粗绳结在两岸,将粮食以土筐吊在绳上送过去,将邓将军托付的粮草运到四成!”

    “果真了得!”

    “是以,我急着回辽东,拿下今年的毛毡生意,并且恳请邓将军将明年的生意也交给我们家!”

    云娘不由得叹道:“当年我们初识时,我便觉得你比寻常的女子有心计,眼下果不其然,竟做成如此的大事!”

    樊娘子也想到了往事,便冷笑道:“我当年的心计都用在帮钱南台升官发财和摆布他的小妾上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眼下专心做生意,倒赚了不少银钱,心里越发觉得舒畅,就是累些也值得!”

    第213章 儿女

    云娘听了樊娘子的话,却也赞成,先前樊娘子用了多少心思收拾钱县令的小妾,又有何用?今日弄走一个,明日又来了一个,哪里有现在做生意赚银钱的好?

    心里毕竟又感谢她千里迢迢地绕路过来告诉自己,便也劝她道:“这一次送军粮,你少不了在外面奔波大半年,回辽东后总要好好歇一歇,千万别亏了身子。再者,木贴儿那边,也不要太过忽视……”

    樊娘子不待她说完便又道:“我如今与木枮儿也就是个名义上的夫妻了,虽然没有和离,但已经不在一处了。”看云娘面带惊色,便笑道:“当初我们果真是动了情的,我十分喜欢他,他亦为我做了许多。只是后来,毕竟一个是夷人,一个是汉人,日子久了,便生了许多不快的事,再难弥合。”

    她不但不伤心,反安慰云娘道:“我们那时大吵了许多次,又说了许多绝情的话,但其实过后却都明白,错的不是我们俩,而是天命如此,我们没有缘分。因此现在倒也想开了,有时我做生意到了西夷,他还十分肯照顾我,我也时常帮他带些草原上缺少的东西。”

    云娘唏嘘慨叹了几声,却道:“你们这又是何苦!”

    樊娘子摇头笑了笑,只道:“如今夫人就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倒是要小心平南将军和那女土司!”

    云娘端了茶又让樊娘子,自己亦轻啜了一口道:“按你所说,玉瀚和那女土司正与你和木枮儿一样,分属华夷,也是不能的了,我又何必着急呢。”

    “那却又不同,”樊娘子道:“木枮儿是男子,再不肯跟着我到辽东,而我也舍不下自己的家业,不想终生在草原度日,是以我们终不能长久。那布侬女土司却真心仰慕平南将军,一心想跟着他一辈子的。我看她望着平南将军的目光,痴傻傻的,怕只要平南将军略一点头,她便会抛下一切跟到天|朝来。”

    樊娘子与云娘关起门来说了半日的话,最后道:“我在辽东得夫人之助甚多,十分感念,因此得知了这事便一定要来告诉夫人。我见夫人似乎不以为然,总要劝上一句,纵是你信得过平南将军,也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这位女土司本是老土司的小女儿,听说她从小便以美貌、手巧闻名,很受布侬人的爱戴。前番战乱,她父母兄姐们都被蛮王杀的杀害的害,只剩下她一个,布侬人没有立嗣的风俗,便推她做了女土司。”

    “而且,布侬女土司嫁给平南将军,亦不只是她一个人愿意,八百甸宣慰抚司的所有布侬人都喜闻乐见,若是传到朝中,皇上应该也是赞同的,甚至还可能正式封女土司为诰命夫人,与夫人平起平坐呢。”

    樊娘子并不是危言耸听,前朝便有大臣奉旨娶了两个妻子,本朝也有妾室封诰命的,虽然不合伦常,却还不是形势所至?如果皇上知道了女土司的这番心司,又觉得将她嫁给玉瀚对天|朝有利,极有可能封她为平南将军夫人,与自己共侍一夫。

    这又并不止关乎私情了,只为了西南局势,玉瀚很难反驳,就是自己恐怕也不好如先前一般决然地反对吧。

    可是云娘却依然笑道:“我明白了,也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应该赶紧去西南啊!”

    云娘摇了摇头,“就是没有女土司之事我也想去西南,可眼下却去不了——我正要带着孩子们回京城呢,”

    当年在辽东,听玉瀚以身殉国的消息,云娘谁也不信,毅然扔下一对小儿女去找玉瀚,与玉瀚回到襄平城时未免没有后怕。但当此时,玉瀚却是无恙的,她再不能任性,遂向樊娘子笑道:“你应该也要从京城回辽东吧,不如我们同行。”

    “你们侯府就在京城,家里亦有长辈,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西南那边不好办呢!”樊娘子睁大了眼睛,“我自知你不是怕西南艰苦的人,如今怎么推三阻四起来?”

    云娘的声音便低了,“只是家里有年迈的祖父,且我们的孩子又太小了。”玉瀚和孩子都是在她心中最重的,比她自己还要重,她哪一个都舍不下,相较之下虽然比不出哪一头更重,但是孩子毕竟还没有长大,而京城表面太平,内里却是一个又一个旋涡,她只怕岚儿和崑儿不小心被卷进去。

    樊娘子虽然也曾经经历过夺嫡的,可是她当初她所在的位置离朝廷权力之争的中心毕竟还要远得多,对眼下的形势更是看不透,因此竟不能明白杜云娘为何一定如此,只当她也如寻常妇人,又要守孝道,又把孩子看得比丈夫重,因此便道:“不管怎么样,我过来告诉了你,心里便也安了。”

    云娘自然是领情,“真是多谢你了,明明那样忙,却特特地亲自绕过来。”自己对樊娘子也一般,只是在她最难的时候依旧肯给她颜面而已,她竟肯真心为自己着想,果真也是难得了。说着打发人为樊娘子收拾了屋子,“你也赶紧歇一歇吧,回京的船我早安排了,你只管跟着,保证比寻常的民船快。”

    这一夜,云娘又无法入眠,樊娘子说的事情,玉瀚在信中一句也没有露出来,看来果真是有些麻烦了。但是自己怎么办好呢?

    去西南,舍不得孩子们,不去,又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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