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却正好撞进伊崔燃着熊熊怒火的双眸。

    原来伊崔早已从车厢中掀帘出来,他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阿柴,两眼充血,呼吸喘着气,阿柴从未见过行事从容淡然的伊大人这番模样,不由得吓得失声道:“大人,伊大人!”他做错了什么吗?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不早点禀报!”废话那么多!伊崔抬手,手掌忽地就朝阿柴招呼过来,最终却没打下去,阿柴毕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也没有权力动用私刑。

    只是……伊崔狠狠瞪着阿柴,怒气难平:“赵将说给我的都是机灵能干之人,我看也机灵能干不到哪里去!”

    他,他做错了什么吗?阿柴茫茫然,不知所措。

    伊崔怒瞪他一眼:“还不带路!”

    “去,去凤仙阁?”阿柴有点迷糊。

    伊崔终于忍不住狠狠敲了他脑门:“去找顾朝歌!这次若找不到她,我唯你是问!”

    啊?哦!

    阿柴猛然醒悟:“属下马上带路,只是……伊先生不会治顾大夫的罪吧,她迷晕我军校尉,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见他还在这里婆婆妈妈废话,伊崔下颌收紧,牙齿磨得格绷格绷响:“还、不、带、路!”

    “是,是!”阿柴匆忙带路,他原路返回暗巷,结果可想而知,那里早已无人,伊崔盯着他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阿柴讪讪道:“顾大夫一定就在这座城中,今日黄昏前属下一定能找出她,只是还请伊先生消消气,不要治顾大夫的罪。”

    “谁说,我要治、她、的、罪?”伊崔深吸一口气平息焦躁之情,他简直不想和底下这个瓜娃子说话,若他的腿好着,他一定已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明明知道她就在这座城中,却找不到人,见不到她,伊崔浑身上下都写满烦躁,烦躁烦躁别惹老子。

    “你确定你听见的是她的声音?”伊崔想起来什么,忽而目光灼灼盯着阿柴:“最好是,若不是,我就治你的罪!”

    阿柴忙道:“属下确信!”

    “那好,今日黄昏前,掘地三尺也把她给我找出来,带到这里。”伊崔指了指城中唯一一座刺史府的后衙大厅。

    “属下领命!”

    “等一下,”伊崔想了想,忽而道,“别告诉她是我在找她。”

    啥?阿柴纳闷,同样的,单纯的他并不知道顾大夫和伊大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他只看见伊大人摩挲了一会腰间那个古怪的米分色荷包,然后抬头吩咐他:“就说是红巾军中有位大人病了,正在刺史府休养,听闻顾大夫在此,特意来寻她,请她来治病。”

    顿了顿,他又再次嘱咐:“记住,别说此人是我,切记切记!”

    阿柴傻乎乎地问:“那说是谁才好?”

    “宋无衣吧。”伊崔漫不经心,随随便便就把远在扬州苦逼干活的宋无衣的名字报了出去。一知半解的阿柴牢牢记住吩咐,带着人领命去了。

    虽然红巾军对这座城的掌控力还不够,可是有了阿柴具体的描述,一个老人,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的组合又很打眼。再加上百姓们听说是求大夫紧急救人性命,于是都很热心地纷纷提供消息,阿柴用不着挨家挨户搜查,便在日落之前找到了顾朝歌下榻的小店。

    彼时,顾朝歌正在教阿岩读《素问》,骤然一伙士兵冲进来,吓得阿岩一跃而起,抽出腰后柴刀大吼:“你们想干什么!别想动我姐姐!”

    “顾姑娘,是我啊!”一群士兵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分开人群走进来,他的右脸颊有一道陈年的伤疤,却掩盖不住他的年轻和英气。阿岩举着柴刀,警惕地注视着他,而出门喂马的老吴则匆匆握着刀冲进来大叫:“丫头,有坏人,快跑啊!”

    “吴叔,阿岩,是红巾军的人,不是来抓我们的,对吧?”顾朝歌不确定地看着长官,见他一脸的激动和急切,她也的确觉得他面熟,于是皱着眉头想:“你是……”

    “我是阿柴啊!你在常州救过我,还在小城里和我偶遇过,若不是你,我今天不会混得这样好啊!”阿柴急切地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眼睛则时不时瞥向窗外越发黯淡的日光,顾朝歌想了好一会才记起他来,可是阿柴已经等不及了:“顾大夫,来不及了,日落之前必须带你去刺史府,请恕阿柴无礼!”说着便挥手带人亲自过来架她。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士兵架走。顾朝歌不是那么害怕,也示意老吴和阿岩不要轻举妄动,她扭头问阿柴:“去刺史府做什么?”

    “有位大人病了,日落之前务必要你去给他看诊!”

    日落之前务必去?如此严重,莫非到了九死一生的紧要关头?顾朝歌的神经顿时高度紧张起来,她回头对老吴和阿岩吩咐:“莫担心,我去去就回!”然后马上扭头问阿柴:“什么人,得了何种病?你先同我描述一下症状,好让我有所准备。”

    她说话间已经被人托着上了马。马车太慢,阿柴直接骑马带她更快,而听她连珠炮的发问,阿柴表示他一无所知,只有硬着头皮心虚回答:“听闻是宋无衣宋大人,至于是何种病,何种症状,阿柴不知。”

    宋大哥?顾朝歌震惊,她没想到宋大哥竟然在此地,消息被封锁,难道是秘密养病,很严重吗?她急切起来:“阿柴,你快些,快带我去!”

    阿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的骑术极好,带着顾朝歌在大街上飞驰也未伤到他人。等到了刺史府,不需要他引导,顾朝歌便急急问宋大哥在何处,阿柴愣了一下,方才指向后院的厅堂。

    “在厅中?”顾朝歌愣了愣,不在卧房?莫非其实不是很严重?

    她疑惑地往前走,刺史府里没有什么侍女,也没有药味,更没有人因为谁的病情而忙碌着。只有几个卫兵守在厅前,等顾朝歌进去,他们便将阿柴拦在外头,看样子是伊崔的意思。

    “顾姑娘,”见她孤单的背影,被拦住的阿柴忍不住开口提醒,“你小心些。”伊大人看起来很生气,顾姑娘千万不要被他治罪啊。

    “小心……什么?”顾朝歌望着被阻拦的阿柴,还有他担忧的神情,猛然意识到或许根本没有人生病,她咽了口唾沫:“宋大哥,真的在里面?”门口的士兵没有回答她,他们面无表情地说:“还请顾大夫快些进去。”

    此时的日光已经十分黯淡,夕阳即将落下,顾朝歌回头望着没有一点烛光的厅堂,只觉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怪兽的大嘴,要吞噬掉她。她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自己好歹是红巾军的前医官,短短不会有人看不顺眼,趁机为难她的。

    一定不会。

    她捏紧腰间的小口袋,小心地一步一步缓缓踏入门槛,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宋、宋大哥?”

    没有人回答。

    顾朝歌咽了口唾沫,谨慎地从腰间悄悄取出鱼皮匕首,两只脚完全踏进去,厅堂内静悄悄的,除了桌椅山水画等陈设,还有掩映在黑暗中的两侧厅,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宋大哥?”顾朝歌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时候,大门忽然从背后被吱呀关上,光线骤然一黯。顾朝歌心中一跳,立即转身,往大门冲去。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猛地拽住顾朝歌的手腕。她还来不及尖叫,就被一股大力拽入一个人的怀里,紧接着柔软的唇瓣狠狠压过来,封住她欲要尖叫的嘴。

    谁!

    顾朝歌惊慌失措,未被钳制住的手臂高高举起,伊崔给的鱼皮匕首牢牢捏在手中,狠狠朝这人背部刺下去!

    “嗯呃。”这人一声吃痛的闷哼,耳熟不已的声音令顾朝歌手一松,匕首应声落地。血腥味立即传开,与此同时,此人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只听见木制的某种物品清脆落地的声音,这人也跟着倒在地上。

    “两年不见,你便如此对我?”

    日光完全消失,黑洞洞的厅堂里,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因为疼痛造成的剧烈喘息,还有鲜血的气味。听见这个说话声,还有什么不明白,顾朝歌几乎是一下子瘫软地跪在他面前,声音带着大大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你干嘛要这样吓我啊伊哥哥,呜呜呜!”

    ☆、第66章

    顾朝歌刺下去的时候下了死力,匕首扎得够深,匕身又带着血槽,伊崔强忍疼痛,伸手过去想把她捞进怀里。《 有些事情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他若不趁此时重逢,无人且黑的时候,将她最想听的真心话给说出来,真不知道下次何时会有这样好的时机。

    “我无事,你……”他轻轻抽着气,手伸过去要抱她。然而顾朝歌不知道,他的手指头刚够到她的衣裳边角,她嗖地站起来,转身急急朝门奔去,举起拳头来敲门:“你们快开门!速速拿干净的布、热水和药膏来,伊大人受伤了!”

    “朝小歌,我无事,你……你先过来。”伊崔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尝试。可是不幸的是,顾朝歌已经引来了门口守卫的士兵,他们举着灯笼匆匆打开门,亮光照进来,见伊大人坐在地上,木拐丢在一旁,背部衣袍汩汩渗血,立即跑过去将他扶起检查伤势。阿柴闻声亦跟着跑进来,他吃惊地看着顾朝歌:“你为何要杀伊大人?”

    “我没有要杀他,只是、只是……啊呀一时说不清楚,”顾朝歌又急又慌,跺了跺脚,指着阿柴道,“速速拿热水和洁布来,派人去客栈拿我的箱笼,那里面有伤药。”

    在场士兵除了阿柴都不认识顾朝歌。即便是阿柴也要听伊崔的命令才行,他以询问的表情看向伊崔,伊崔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成那件事了,他只有无奈地颌首:“一切按她说的做,她是医官长。”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不过伊崔既然已下令,众人便立即行动起来。伊崔很快被送回卧房,房中按照顾朝歌的要求点上许多蜡烛,热水和干净的布,还有顾朝歌的竹箱笼也随后被拿来。伊崔褪下外袍,解开中衣,最后一层亵衣和血痂糊在一起,顾朝歌用煮沸过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亵衣剪开,让士兵举着烛火凑近一些,她好检查伤口的深浅。

    幸亏伊崔吃痛出声,她又及时收手,伤在背部,匕首刺破皮肉,她下意识避开了薄弱处,故而刀口被骨头所阻,没有伤及内脏。“无碍,无碍,不过皮肉伤。”顾朝歌检查完,松了口气,士兵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她手脚利索地开始清理创口、上药、包扎,清创的时候伊崔感到很疼,但是好些士兵在场,他只能紧咬牙关忍住不出声。待顾朝歌开始上药,一群大老爷们还杵在他的卧房不走,他开始觉得他们碍事:“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顾大夫便可。”

    “是,大人。”士兵们依令行事,阿柴虽然很担心顾朝歌,可是也不能违抗命令,只能随着离开。他走在最后,用担忧的眼神多看了几眼顾朝歌,被伊崔发觉,冷脸警告:“陈校尉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阿柴耷拉着脑袋跟同袍一起离开,这个过程中顾朝歌都在专心于伤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待屋内只剩伊崔和她二人,伊崔立即开始“嘶”,用强忍疼痛的声音开口:“好痛。”

    “痛吗?忍忍吧,药已经上好了,伤口七天都不可沾水。”顾朝歌嘱咐,口气稀松平常,然后开始给他包扎。

    伤口在左肩下方,包扎的时候需要绕过肩膀才能缠紧实。其实,因为清创的缘故,伊崔现在上半身完全赤果,然而顾朝歌的心思全在他的伤上,心无杂念,聚精会神给他包扎。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肤,或是握住他的胳膊,伊崔心猿意马,开始想入非非,然而顾朝歌却道——

    “好了,衣服穿上吧,记得七天伤口不能沾水。药膏我放在此处,一日三次,找人换药便可。”

    说着就开始手脚利索地收拾摊了一地的布啊剪子啊水盆之类的东西。她低着头忙活,没看他一眼,表现正常,不是因为含羞而不敢看。

    伊崔心里其实有那么点儿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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