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有些凉了,拂过庭院内那颗不知名的高树,卷起零星碎叶,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声响,仿佛刚才这里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与此同时,在这栎阳城唯一一处还算是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内,有两名男子同样是在谈论这什么。

    “什么?”嬴渠梁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对面的景监,失声道,“你说那个宋涛今日在招贤馆?”

    “不是今日。”景监显然很满意国君吃惊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笑道,“他三月前就来了,只是今日来招贤馆,想要求见君上。”

    “既然他三月前便来了,那你为何没禀报寡人?”嬴渠梁瞪了面前这个看似轻松惬意的男子,不无恼怒的问道。只是他并不知道景监在白日里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而且还因此欠上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赌债。

    “宋先生他并没有住进招贤馆,而是住在了栎邑客栈,所以士子卷册上并没有他的姓名,何况他这三个月都在寻访秦国,臣又如何能得知。”景监两手一摊,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罢了。”嬴渠梁将手一拂,算是略过这一话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后日便是寡人去招贤馆见入秦士子的日子,他为何偏偏要在此时求见寡人…”

    说到这里,嬴渠梁顿了顿了,瞥了景监一眼,“你倒好,还为他通禀,难道就不怕那些招贤馆的士子说你徇私么?”

    景监显然早就知道嬴渠梁有此一问,连忙摆出一副忠心为国的模样,朗声道:“荐贤不待,臣身为内史,衔领招贤馆,自然要为君上荐贤举才,宋先生乃是难得一见的大才,有长策在胸,臣以为君上或可一见。”

    “想不到你对此人如此推崇,可是自古求贤不遇者多矣,你又如何知道这宋涛便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嬴渠梁看着景监,淡淡的说道。

    “这…”景监略一迟疑,忽然想起那张庆白日所言,心中一喜,直接便照搬了过来,“是否大才,君上一见便知。”

    “见吧,见吧,既然你都如此说了,那寡人见他一面又何妨。”嬴渠梁微微一笑,开口道,“明日卯时在此处,寡人以礼待之。”

    “诺!”景监见国君应允,脸上满是喜色,朗声答道。

    “景监啊。”事情尘埃落定,嬴渠梁也放松了些,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再象刚才那样正襟危坐,笑着开口道,“你做事一向谨小慎微,今日却是如此笃定的推荐此人,想必是有内情,说来与寡人听听如何?”

    “好。”景监应了一声,将白日在招贤馆内发生的事情给国君尽数说了一遍。

    嬴渠梁越听脸上的笑意越盛,直到听到后来者居上此处,他不禁抚掌大笑道:“此子果然是有雄辩之才,寻常人如何说得过他。”

    “呵呵,君上所言极是。”景监也笑着附和道,旋即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而且宋先生说了,他也是为变法强秦而来,因此臣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将他举荐与君上。”

    “变法强秦…”嬴渠梁脸上忽然流露出一道莫名的神色,不再开口,似在思忖着什么。

    “君上?”景监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

    “你确信此人有强秦良策?”忽然嬴渠梁死死的看着他,开口道。

    “臣确信。”景监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好,明日寡人不见他。”嬴渠梁眼底发出一缕异样的光彩。

    “君上!”景监闻言大惊失色。

    “后日大朝议,请宋先生出席。”嬴渠梁一字一句的说道,“执上大夫之礼!”

    景监先是一愣,须臾便反应过来,惊喜交加的点头道:“诺!”

    嬴渠梁扭头看向窗外,浓稠如墨的黑暗中,一盏风灯缓缓升起,挂在不远处,风灯散发出的黄光虽不算亮,却是在黑暗中映照出一段光明的前路。

    时近严冬,栎阳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白色的雪花飞舞着落下,让整座城市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也让城市里的人们感受到了一股深沉的寒意。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个寒冷的冬天不过才刚刚开始。

    按照惯例,在年末前往雍城祭拜秦国历代国君之前,秦公会在栎阳宫中举行一次大朝会,这次年尾的朝会基本上是对这一年秦国国政做出总结,而且还会涉及到官员的晋升。在三月,秦公主持完一年一度的一年一度例行的启耕大典后,同样还有一次隆重的朝会,议定一年的秦国大计,这一头一尾的两次大朝会,这是秦国朝臣们最为看重的。

    今日便是年尾朝会的日子。

    一大早,政事堂早早便在四角生起了四个径直五尺的大燎炉火盆,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的。料峭寒霜中赶来的朝臣们,走进大堂便感受到一股暖意,纷纷褪下自己身上的皮衣。

    年尾朝会对于许多官员而言,只不过是一道论功行赏的程序,再加上过几天便是除夕的原因,众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显得轻松而惬意。不过每一个人进到这里的政事堂后,都会很自觉的走到最靠近黑玉坛下的那个方案,朝端坐在位置上的一位白发老者躬身行礼,这不是规矩,只是惯例,但是这个惯例的形成却是比这政事堂上的很多规矩定下的时间要来得久得多,谁也不敢对这位看似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敬,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恭敬,那也是必须的,这是对一位能够历经三代、数十年而不倒的朝堂常青树必须拥有的一丝敬畏。

    何况别忘了,这三位秦公中,还有秦出公与秦献公,经历当年那场血腥政变的老臣子们,大多已经被即位的秦献公换了个遍,唯独这个东方来的鸿学大儒能够安然无恙的端坐在这朝堂秦公左手下的位置上,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老甘龙微眯着,仿佛对纷至沓来对自己行礼的官员毫不在乎,可是在暗地里却是在默默观察这些官员的表情,这是他的习惯。世人皆言老而不死是为妖,或许他已经成妖了,因为他几乎可以看出这些来行礼的人,那些心诚那些又不过是在虚情假意,当然,只需要联系下平日里的一些表现,便可以确定这一点。

    除此之外,这朝堂上另一点让他颇为感兴趣的是,在堂上正中央竟是多出了一方书案。而且从位置来看,竟是与自己的书案平齐,执上大夫之礼,那是为谁准备的?老甘龙心下疑惑,不过却没有开口问别人,因为既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么他可以相问的人,想来也不会知道。

    不多时,卯时三刻到了,政事堂内,黑玉台下左右两边的方案盘已经坐满了秦国朝臣,左边全部是文臣,而右边则都是武将。

    左首第一位自然是上大夫甘龙,而右首第一位坐着的则是一个满身甲胄,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他眼底不时有几缕异芒闪过,而最特别的是,所有座下的臣工中,无论文臣武将,只有他一人佩戴了兵器——一柄青色的长剑。可以这么说,若是此人突发异想,发起疯来,决意要弑君,那么这朝堂上不会有人拦得住他。

    但是这个男子决不会发疯,因为他是国君的亲兄长,如今秦国的左庶长嬴虔。而且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是这个总领秦国兵事的爵位了,早到他与嬴渠梁的父亲秦献公还在世的时候。若是他要发疯,或许在秦献公过世之时发疯,比现在更加容易,那么黑玉堂上那个位置可能就轮不到嬴渠梁来坐了。

    “招贤馆士子——宋涛先生到。”忽然,门外的内史高声报了一个号。

    政事堂中的众人显然大为吃惊,顿时传出一片哄嗡议论声。因为除了秦国国君,朝臣们进政事堂都是自己进来便是,哪有隆重报号的?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中,但见一人在内侍总管的亲自引领下,从容走进政事堂,而且被一路引导到那个与老甘龙平齐的方案盘坐下。

    一时间,刚才还一片哗然的朝臣们骤然安静,纷纷开始猜测起此人的来历来。听内史报号说的招贤馆士子,然而那招贤馆自秦公创建开始,已经历时十余年,此间从未有一位士子能得如此殊荣,以上大夫之礼为内侍总管引领进政事堂,而此人又何德何能,让国君高看如斯呢?

    众人纷纷议论着,老甘龙缓缓睁开眼帘,浑浊的眸子越过了中央那个目不斜视的招贤馆士子宋涛,看向对面的左庶长嬴虔,但见嬴虔依旧是一副面沉如水的表情,仿佛对周遭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只是右手掌不知何时已经轻轻搭在了腰间那柄青铜长剑的剑柄之上。

    老甘龙见状,将刚刚张开的双眼再次缓缓闭上,脸上无喜无悲,静待国君的到来。

    并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门外的内侍又是一声报号:“君上到——!”

    不过这次虽然他的话音落点,然而嬴渠梁却并没有顺利的走进政事堂,因为门口的两位甲士伸出手中的兵器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阵青铜撞击青石铺就的地板发出的金戈声之后,一阵整齐嘹亮的喊声在大堂外响起:“君上可曾忘记河西被夺之耻!”

    “嬴渠梁未曾忘却!”

    “君上可曾忘记献公遗志!”

    “嬴渠梁绝不敢忘却公父遗志!”

    “君上可欲恢复我穆公霸业!”

    “嬴渠梁无时不刻不想富秦强秦!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扰我心!”

    政事堂内的大多数人都是面无表情,因为这样的对话,每一次朝会前他们都会听闻一次,而那些拱卫宫廷的卫士们则几乎是每天都要听上一次,只有宋涛,没有人注意到他眉宇轻轻郁结,然后又迅速的舒展开。

    嬴渠梁缓步迈入政事堂,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实。只是让所有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挎上了那支铜锈斑驳、却依旧锋利无比的穆公剑!隐隐约约的,朝臣们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而且必定是与坐在大堂中央的那位男子有关。

    他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眼神起于老甘龙,止于嬴虔,最后缓缓落在了宋涛身上。

    这是宋涛第二次见到嬴渠梁,但却是嬴渠梁第一次见到他。宋涛本不过是准备私下求见,却没想到这位秦公竟是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以上大夫之礼在这么重要的年尾朝会上接近他,这是给予他多么崇高的荣耀。

    不过宋涛并不是个庸人,他自然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位秦公如此厚待自己,自然是有棘手的事情要自己来办。聪慧如宋涛,早已从景监那儿觉察到了些许的东西,不过正巧,他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些东西而来的。

    宋涛安静的注视着黑玉堂上的嬴渠梁,而嬴渠梁也微笑着望着他。对一位白衣士子执上大夫礼。宋涛毫不怀疑嬴渠梁有这种气魄,但是却不知他对自己何来的信心,如此笃定的认为自己能够帮他解决那棘手的事情。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宋涛端坐于前,丝毫没有慌乱的神色,还是要感谢洞香春,因为那里面的论室不但让他口才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而且心理也得到了极大的淬炼,至少如今面对着满屋子数十位秦国君臣不怯场,很大程度便是从中获得的能力之一。

    只是宋涛没有想到,他这一抹镇定的神色落在黑玉堂上端坐的嬴渠梁眼底,却让这个面色黝黑、看似普通的男子嘴角不经意间泛起一丝微笑。

    当坐下的那一刻起,嬴渠梁便在打量着身前这个模样清秀的士子,今日朝会的场面其实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反复出现过无数遍,而且是从十余年前他第一次发布那份求贤令开始,便一直幻想着今日。

    只是在想象的场景中,那个坐在黑玉堂下的士子的脸貌永远都无法看得清楚,因而他只能在心中勾勒此人的模样,很奇怪,嬴渠梁想象中的那个士子与宋涛是如此神似。

    是神似没错,因为嬴渠梁想象中的那人与宋涛一样,都拥有同样的神情——淡定、笃定或者说是从容和自信。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面对等会如潮水般涌来的责难和压力,就像是一场激烈战役的伊始,若是未战便先怯,那这场仗也没法打了。

    所以嬴渠梁很满意宋涛此时的表情,他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子便是自己苦苦等候了十余年的那个人,那个能打破这朝堂上守旧势力施与自己无形樊笼的人;那个能改变秦国贫困凋敝局面的人;那个能真正使秦国东出天下,恢复穆公霸业的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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