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苏长莫大清早就被夏翎“胁迫”去往北山,在漫天飞雪中松筋骨,活气血,少女下手越来越重,苏长莫身上伤势也是一次比一次更重,但是少年情绪明显好转许多,虽时有发呆出神,却不似之前萎靡。

    苏长莫试图堆过一次雪人,无奈只捏了个手掌大小的雪球便心里难受,没了兴致,躺在酒楼门前厚厚的积雪中,盯着砸入双瞳的雪片前赴后继。

    苏长莫第一次在大雪中堆雪人,是因为说书先生说过,临近年关在家门口堆个雪人,会有已故亲人从阴间回家,共度新春,雪人不化,则人常在,苏长莫深信不疑。

    听见这话的时候,苏长莫才刚刚七岁,那年连日大雪莫及少年膝盖,苏长莫寸步难行,更谈何堆个雪人,可是少年心里是真的好想爹娘,便一个人在深雪里挣扎,那一日,是唐英将徐京墨等人聚齐,帮苏长莫堆了两个和少年们一般大小的雪人,一男一女,苏长莫给其中一个涂上了唐英偷来的胭脂。

    那时孙不留和祁子音也在,祁子音身子最壮出力最多,孙不留在两个雪人前唱了好久的“唤灵”,那是小镇富贵人家祭祀时才唱的一个小曲。

    那晚,苏长莫偷偷半夜跑出去,在两个雪人中间躺了整整一晚,第二天还是被老先生亲自抱了回来,奇怪的少年竟然没有生病,酒楼伙计也啧啧称奇,从此苏长莫更加相信是爹娘真的回来了。

    这么多年来,少年们堆的雪人从来都是一冬不化,后来成了小镇奇观,如今想来,和那老先生应该是脱不了关系的。

    苏长莫从雪坑中挣扎起身,抖抖衣衫,夏翎一袭黑衣,衣袖猎猎作响,少年微微一笑,此时若是能御剑凌空,由上而下观,当是素白天地一滴墨,极具留白写意。

    夏翎看了眼苏长莫便又回头盯着远山飞雪,真是个贱坯子,越来越耐打,那达歌所授的功法,莫不是为其量身打造?少女睫毛,轻挂浅雪,看来下次还得加几分力气。

    苏长莫也是一言不发,绕道少女身边,撩衣坐在青石上,双腿悬空,和夏翎一般无二,只是两人之间,离了三尺有余。

    少年从怀中掏出那本上次在藏书阁新拿的“天外”,神情专注,夏翎瞥见了苏长莫怀中取书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真是个榆木脑袋,就不知道向那达歌要几件咫尺物?那么珍贵的功法都能随手送,能没几件好东西?真是守着财神爷,还要做个平常人,傻子无疑。

    这几日里,喂招结束,两人便一左一右,坐在雪中石上,一个发呆赏景,一个默默看书,至于回家,不着急。

    夏翎其实也想堆个雪人,虽然自己没堆过也没见过,想来应该不难,只是前几日苏长莫试图堆雪人之际,夏翎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之后少女便没开口。那日躺在雪中的苏长莫也瞥见了窗口的夏翎,少年直到少女也快走了,堆雪人的话就想一直留着,说不定到时一句话便能多留夏姑娘一天,那时应该最恰当。

    苏长莫自是对少女的嫌弃一无所知,只觉得手中书真是好看。

    一本“风月无边”让少年足不出小镇走遍天下河山,一本“两三事”更是道尽人间心酸,让苏长莫更能看见人间诸多美好不易,而这本“天外”,则和前两本又全然不同,就连书上文字都是龙飞凤舞,遒劲锋利,文章更是极尽潇洒写意,书中故事多是些人间小人的远大梦想,似乎每个人都不求结局是否成真,只求心中所想足够高,足够远。

    一口气从生到死,直奔初心而去,全都至死不悔。

    苏长莫看得热血沸腾,原来有志不在年高,原来有梦不分贵贱,生而为人,除了“小我”更有“大我”。

    有弱冠少年,值家国破灭,习武十年,远赴边关,只一场血战,杀敌三千,无归。

    有文弱书生,穷其一生,诗书无数,辗转授学,足迹遍布天下,弟子百千,皆为栋梁,临终之日,仍在学堂上,大喝一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有那访仙问道的求道之人,数十年间救死扶伤,锄强扶弱,教化民生,数不胜数,最终凭着一身功德证得白日飞升。

    好多的男男女女,好多的凌云之志,隐隐让苏长莫觉得自己若不如此,有负此生。

    苏长莫心湖之间,白衣小人摇头晃脑,东倒西歪,似那不倒翁旋转不停,周遭是苏长莫诵书之音,突然站定,白衣小人一把掷出提溜着的手中长剑,冲着苏长莫眉心而去,愤怒骂道:“一天天吵死个人。”

    天地间一声钟鸣,蓦然炸响,苏长莫瞬间合书起身,夏翎紧握腰间剑柄,两人心神激荡。

    少女一把扯起苏长莫,掠向酒楼。

    有少年,一日连破七窍,犹不自知。

    有书生,于人间长逝,烟消云散。

    苏长莫和夏翎站在达歌面前,茫然无措,一个泪如雨下。

    那说书先生自己虽谈不上喜欢,但是瞧着一身修为灵力深厚绵长,怎么也该是元婴之上,怎么可能会突然去世,夏翎眉头紧皱,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苏长莫站在老先生门前,默不作声,泪水滂沱,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少年显然没法接受,他们刚走,你为什么也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走了。

    明明昨日刚给自己讲完萧冉的故事,告诉自己那个被贬流放的一朝宰相,仍逃不过中途被皇帝亲卫刺杀的结局,向来功高震主者,谁能得善终。明明才摸着自己头顶告诉自己看得见人间之善,也要看得见人间至恶,为什么也不问问自己听懂了没,记住了没,就能突然无影无踪呢?

    达歌拢袖站在少年身后,等了许久才轻声开口。

    “老先生虽是玄修,且境界不低,但是体质特殊,寿命和常人无异,也是大限将至,他才比往年早些时候回了小镇,他不想看着你们伤心,才一直不对你们说,今日他大限已至,更是将自己用秘法化的一干二净,也不许你们立冢发丧,读书人,爱讲究,非要个不论生死,两袖清风,来去安静。”

    苏长莫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颤声道:“达叔说的钟鸣,也是和老先生有关?”

    “夫子庙内,有个钟藏的极深,知道之人为数不多,每逢天地间有大功德者逝世,便会长鸣,老先生行走世间百年,善行无数,大限之日,定是警钟长鸣,告诉世人天地之哀。”

    苏长莫抹了把眼泪,苦涩道:“一个说书先生,能有什么大功德。”

    达歌沉声道:“口中故事,故事言人,那人又是谁呢?”

    苏长莫迟疑回头,看着达歌,“大叔的意思是先生的故事说的是他自己?”

    达歌默不作声,苏长莫有些许失神,那萧冉难道也是先生?那么多的故事,都是先生所为?

    “他来此处,便是早早知道你们是未来的大道种子,在此说书,更为教化,为的是你们日后即是修行,也能使一身正气的好儿郎,不要被修行路上的无情冷漠早早寒了心,说起来,他是一路护佑着你们直到如今,再被各家宗门安然带走,这便是他一生走的最后一段路了。”

    苏长莫停住的眼泪在此决堤。

    “你们在小镇里有意无意的争抢机缘,他在小镇外为你们广结善缘,数月来也不知道拜访了多少镇外盘旋的宗派,故人,想来也是耗费不少心神,才致使他大限之日提前,不然或许还能活个两三年。”

    苏长莫转身一双泪眼直直盯着达歌,“先生他真的是被我们害死的?”

    达歌按住少年肩头,“说什么胡话,她是为了天下众生才做此选择,不是为谁一人,你把先生想的小了不是?”

    “真的?”

    达歌轻轻点头:“他为你们具体谋划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他如此花费心思,不想你们辜负他我是知道的。”

    老先生诸多善行,唯一所求。

    苏长莫抬头道:“达叔,先生想让我们做什么?”少年言语激烈,斩钉截铁,以命护佑,不能言谢怎能辜负!

    “这得你们自己悟。”

    苏长莫坐在老先生常坐的位置上,轻轻抚摸着眼前酒杯,其实老先生一直最喜欢的不是唐英他们以为的“十八仙”,而是“桑落”与“新丰”。

    达歌将老先生的醒木推到苏长莫眼前,“这是老先生留给你的,说他没什么好东西,这个要你留着当个读书写字的清供玩意儿。”

    “骗了那么多酒,就那这个充酒钱,未免便宜了点。得记着账,以后都得还!”

    达歌和夏翎后退,欲推门而出,这个时候的苏长莫,应该想一个人独处。

    苏长莫在达歌关门之际突然开口道:“达叔,钟声已过,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不急,改天堆个雪人在说。”

    苏长莫冲着达歌苦涩一笑,微微点头。

    老先生的狭窄房间,今日显得格外宽大,苏长趴在桌上,将脸深深埋进双臂之间。

    老先生说过,“醒木起落间,人生翻页。”

    云涛山顶,一位身着紫色道袍的年青道士凭空出现,星眉朗目,煞是俊逸,道袍背后一只锦绣仙鹤,栩栩如生。

    年轻道人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兀自念叨:“道爷我这么让人喜欢?咋的睡了一觉就这么多人想念。”

    年轻道人挥袖震散眼前云层,摸着下巴悠悠说道:“小小地方,到有如此雅致的酒楼,人间之水天上来,‘水云间’岂不是意在天地之间,妙哉,妙哉,这掌柜的,有点意思。”

    说话间,道人如云烟散去。

    酒楼内,年轻道人迈步而入,高声道:“大爷驾龄,你们这些娃娃还不温酒上菜?”

    楚兴一脸疑惑,迎着道爷入座,“客官要点什么酒?”

    年轻道人环视一周,盯着柜台后悬挂的酒牌,低声默念,继而骤然起身,竖起大拇指,沉声道:“雅,大雅,妈的,掌柜的是个人才。”

    楚兴身子颤抖不已。

    酒楼内,有人言:“喜乐萦怀是‘新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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