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面前的女人好像失了魂魄一样。
    只是须臾,她沉默地、缓慢地抬起头来,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那双泪水弥漫的眼中除却愤恨,只余空洞恍惚。
    十五载的岁月一晃而过,殷青湮与当年别无二致,戚烬果真是一个好丈夫,知她冷暖,懂她心事,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至极。
    所以她听了那番话,除了恨,还有迷茫,眼里不仅有极致的惊,还有浓浓的悲。
    他将她变成了疯子,又爱惨了她。
    好可笑。
    红妆抚上她的额角,露出曾经熟悉的充满讽刺的笑容,漆黑的眼瞳看着面前深陷悲伤的殷青湮。
    “到此为止吧。”
    日光在她的裙角洒落璀璨的影,晃动间,斑驳破碎。
    “到你清醒的时候了。”红妆合上眼,遗憾般地叹息,“怎么,难不成终于爱上他了?”
    半晌,无人答话。
    殷青湮眉心紧皱,长睫濡湿,定定地看着红妆,不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喊了声,语不成调,推开她跑出门口。
    戚尹尹大惊:“娘,你怎么了——”
    她拎着刀就要跟出去,眼角瞥见红妆一派悠闲,甚至掸了掸裙角不存在的飞灰,咬着牙忍了忍,想到好歹算是自己的恩人,难听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没有说出口。
    她那脸色如此明显,红妆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倒是不生气,甚至很是温和地对戚尹尹抬了抬下巴:“快去追吧。”
    戚尹尹脸色更差,一跺脚,追了出去。
    只是经过季清让身边时,瞥见白衣小公子依旧笑而不语地望着她,眉宇间自成风流,急促的脚步顿了顿,侧过身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季清让微微一笑,道:“季清让。”
    戚尹尹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别过头,低声说:“姑苏,戚尹尹。”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只是那微红的脸色终究没逃过众人的眼,若不是脚步声响,或许还能听到姑娘剧烈的心跳声。
    红妆抱手,嗤笑:“和她娘的品味真是一模一样。”
    *
    午后的晴空,忽然飘起阵阵细雨,越下越大,没多时已是暴雨如注,惊雷压顶,天地为之色变。
    戚尹尹终是找到了蹲在屋檐下的殷青湮,彼时她正抱着自己瑟瑟发抖,脸唇白得不像话。
    她顾不上许多,赶紧吩咐人将殷青湮带回家。
    到了戚家,戚烬尚未归来,侍女回禀说是钱庄的生意出了差漏,他过去处理。但听闻戚尹尹今日在有间客栈发生的冲突,很是担心,已经在赶回的路上。
    戚尹尹点了头,让其他人都推下,卧房里便只剩下她与殷青湮两人。
    殷青湮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这副模样戚尹尹很是熟悉,在过去十多年的日子里,她的娘亲几乎都是这样,每每痴痴呆呆地独坐,偶尔会做一些令人发笑的稚气举动。
    其实她知道,她娘亲“有病”,生她时就有,那病唤失心疯,叫她认不得任何人,包括她父亲。
    可父亲却一直深爱着她,哪怕娘亲总是目光痴痴地喊他“三表哥”,他也只是失落过后,轻轻地应和。
    戚尹尹觉得父亲应该是不快乐的,她从未听说过父亲与母亲有什么表亲关系,但父亲却又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满足的。
    戚尹尹道:“娘,你……”
    一只手抬起来,打断她说的话。
    烛光下,殷青湮的神色看着迷茫,很迷茫。明明暗暗的光中,她看着戚尹尹的眼神很深刻,却又并不真切。
    “娘,怎么了?”
    殷青湮垂首,默然不语。
    辉映大地,尘埃飞扬,似红尘滚滚。
    人世一游数十载,爱也惘然,恨也惘然。
    “尹尹。”
    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戚尹尹登时愣在原地。
    没来由的,她心头升起一阵不安,如万蚁爬过,叫她惶恐不已。
    殷青湮从未叫过她“尹尹”,从小到大,在她的眼中她都是“季隐”,是那个她与自己的三表哥生的女儿。
    一时之间,戚尹尹竟有些分不清殷青湮叫得到底是“尹尹”还是“隐隐”。
    “你是我的女儿……”她笑了笑,眼中有泪,“我的女儿。”
    戚尹尹实在吓着了,“娘……”
    殷青湮再抬手,却不是打断她的话,而是缓缓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一片沉寂里,她轻轻拥住了戚尹尹瘦弱的身躯。
    她叹息,“你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宝贝。”
    轰隆——
    安静的夜里,突然惊雷破空。
    苍白的光照亮面前人的脸庞,她看起来是这么悲伤,又这么坚定。于是戚尹尹的心跳在她的目光下越发跳得激烈,隐隐约约地,她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那一定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所以她不吭声,只是死死地盯着殷青湮。
    “孩子。”殷青湮慢慢地松开手,一双眼瞳望着她,对她说:“你先出去吧。”
    戚尹尹压制着心里的不安,倔强地昂起脑袋,“不,我在这里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殷青湮叹息:“你听话,我在等你父亲回来,我想与他单独说说话。”
    戚尹尹立在原地,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骇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脑内思绪混乱,嗡嗡乱叫,急躁之下她脱口而出:“说什么?说那个三表哥吗?可他不是早就不在江南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尹尹。”
    殷青湮望着她,嘴唇嗫嚅,脸色苍白,“你别说了,先出去吧。”
    戚尹尹拦着她,大抵今日受了委屈,加上殷青湮又难得表现得如此“正常”,她一时之间都忘记了她其实的确是个“疯婆子”。
    “娘,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难道比得上爹对你好吗?”她提高声音,问道:“爹怎么对你的,你难道不清楚?你要和他说些什么,为什么不能说说爱他?你难道不知道爹也会伤心的吗?”
    “我知道。”殷青湮轻声地说。
    她别开了头,眼神很深,深到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戚尹尹因着不安而张牙舞爪如同小兽的诘问,她如何不懂呢。
    一颗心颤抖得很厉害,混混沌沌的意识里,她分不清太多东西。在过去的十几年,她有时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戚烬,有时又觉得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一袭白衣,她迷糊地过,今朝醒,明日醉,如此虚度光阴。
    如果不是红妆,也许她根本不会逼自己醒来。
    戚尹尹问她,她到底知不知道戚烬怎么对她的。
    灵魂深处早有回答,那是一个柔软的声音,对她说: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殷青湮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那个男人,你的丈夫,他对你到底好不好,他对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苍天在上,明月为证,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不可能。
    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可以为了你去死。
    过了很久,殷青湮摇了摇头。她笑着,抚上戚尹尹的长发,在初初的混沌过后,她变得有些疲惫,“这些话等你爹回来,我会亲口与他说的。”
    “可是我想……”
    “乖,听话。”殷青湮蹙着眉,光洁的脸面染上愁思。
    她也过了三十,却与当年几乎没有区别,戚烬将她宠上了天,虽然再没什么江湖地位,但他用钱银替她打造了黄金屋,护她十余年不经风雨,她过得日子其实比寻常百姓要好上许多许多。
    她没有哀愁,所以也没有皱纹,看着依然年少,依然美丽动人。
    戚尹尹咬了咬唇,想摇头,但眼见母亲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只好死死忍住。
    母亲难得会叫对她的名字,她不想再这少有的时刻忤逆她的心意,叫她难受。
    她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关上门前,幽幽的烛火光里,殷青湮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也许在想父亲,也许在想那位她素未谋面的表哥。
    所以,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呢?会让母亲心心念念,痴了傻了也记挂多年?
    蓦地,不知为何,戚尹尹突然想起今日在客栈里见过一面的那个少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季、清、让。
    只是可惜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
    偌大的房内,很快便剩了殷青湮一个人。
    静默的房里,她呆呆地看着烛光,忽然开始笑了。
    笑着笑着,眼里泛起红,泪水流下来,可神色却骤然冷下去。
    “告诉我你娘独身在家孤立无援的,就是你的亲亲好丈夫。”
    荒唐。
    寂寥无声中,殷青湮咀嚼着这句话,反反复复,直到尘封的记忆突破了陈旧的岁月,如冰川皲裂,霎时天摇地动,滚滚而来。
    她几乎是仓皇地捂着耳朵,抵御着心里的惊涛骇浪。
    夜风从缝隙里吹来,烛光带着影子晃动,拉起长长一道。
    太冷了,冷到了骨子里去。
    好像人世的最后一捧火也熄灭了。
    ……
    不知过去多久,门吱呀打开,有人靠近。
    一件带着温暖的衣袍披在了殷青湮的肩上,她被搂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下午受委屈了?”
    男人的大掌安抚似的在她身后轻拍,“我都听说了,你别怕,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发生。”
    殷青湮一动不动。
    身后的人这才发现她不对劲,她正细细地颤抖着,像是怕极了。
    戚烬有些担忧起来,手下使了力气去拉她,急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怀中人顺着力道抬头,露出一张流泪的脸庞,泪眼婆娑,可眼神却出奇平静。
    平日里头的茫然、缥缈、虚无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她的目光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落到戚烬的脸上,须臾,又猛地别开。
    只是须臾,便也够了。
    他耳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都落到她的眼中。殷家灭门,季家覆亡,戚烬的日子过得根本不轻松,他是几乎掏空了自己来撑住她的生活。
    这么多年,她没吃过任何苦,少年时如何风光得体,现在依旧如何光鲜亮丽。
    都是因为有他。
    许久,殷青湮突然扑到了戚烬的怀中,嗓音轻飘,近似呢喃。
    “阿烬。”
    戚烬怔住了。
    她从来没这样叫过他。
    不,不对。
    有的,她这么叫过的。
    可那是十多年前了,太久远,久远到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戚烬有些意外,也有些惶惑,喉咙发紧,低声问:“你叫我什么?”
    殷青湮搂着他,并不答话。
    这般场景,往日里出现太多次,自从殷青湮失心疯后,她便时常这样黏着戚烬,到后来他们成婚、生子,她几乎满心满眼都是他。
    ——都是他这位“三表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叫过他“阿烬”了。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手指紧扣殷青湮的肩膀,紧盯住她墨黑的瞳孔。
    那张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合,弯眉之下尽是疲倦。
    殷青湮说:“阿烬,我今天见到红妆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平静,平静到看不到一丝痛苦。
    却宛若惊雷,炸裂在戚烬耳边。
    他的手指蓦然收紧,脸色煞白,眼底浮现出悚然。
    山崩地裂,喉间仿若血腥翻涌,他不敢相信,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哑声坚持道:“红妆是谁?”
    殷青湮看着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万籁俱静。
    天地都苍茫起来。
    戚烬霎时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一滴一滴的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殷青湮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她闭眼,颤抖个不停。
    “为什么呢……”
    她轻轻地问着。
    为什么要叫她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叫她想起来。
    为什么不能一直昏昏沉沉下去。
    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她醒来了,她醒了,一辈子也就结束了。
    她疼得实在厉害,恍惚中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会儿她还是豆蔻年华,是江南最明媚动人的蝶,有一个小少年总是会跟在她身后,声声喊着她“小姐”,卑微又恭敬。
    她有时会问他:“你为什么总叫我小姐,你不是门主吗?”
    那人回答她:“因为小姐是世间最珍贵的所在,轻慢不得。”
    她皱着眉,觉得这人好奇怪。
    后来这个奇怪的人每每出现在她身边,她偷溜出去玩时,是他让她踩着自己的肩头爬上高墙,她被家法处置时,是他死死拦在长辈身前为她挡去刑罚。
    他保护她,爱惜她,视她如命,所有花开的好时节里,他都在她的身边。
    可也是这个人,做了杀人凶手的帮凶,给她喂了失心疯的药,将她禁锢在身旁,为他生儿育女。
    苍茫里浮浮沉沉,一眨眼,所有最好的年华全都过去,所有的恩怨情仇,也全都要过去了。
    “阿烬。”殷青湮喃喃道,“对不起。”
    戚烬愣了愣,将她重新搂在怀里,“没关系。”
    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
    不管你翻了什么错,都没有关系。
    我永远会原谅你。
    你永远不必感到愧疚。
    没关系。
    即便是长刀插进心口,穿心而过,也没有关系。
    “……对不起。”
    殷青湮松开手,把脸埋进掌心,指尖上的鲜血把脸颊弄得脏污,泪水躺下来,淌下长长的两道印子。她咬紧嘴唇,把所有的呜咽和痛苦一起压在喉头。
    而戚烬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甚至都没去看胸口的刀一眼。这把刀是他当年用来威胁红妆的,他那时想杀她,季之远阻止了,可他不管,他说过,他不要殷青湮的感激,他要她如愿。
    这么多年,他要的依然是她的如愿。
    所以即便她要的是他的命,也可以。
    戚烬抬手,手指将她的眼泪擦去,眼瞳逐渐涣散,却始终凝视着她。
    但她脸上的污浊,他却再没力气去擦拭了。
    视线里,殷青湮的脸越来越模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流泪看着他。
    她其实很胆小,所有的嚣张都是仗着有戚烬在身后才敢放肆。她没办法原谅戚烬,却也舍不下他。
    得知真相时,她心中已有了决定。
    戚烬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没关系。”
    闭上眼,耳畔最后听得的,是兽一般的哀鸣。
    撕心裂肺,像是心肝被人生生挖出,血肉模糊。
    殷青湮望着戚烬的尸体,脸上神情极其悲痛,她流着泪,上前拥抱住他。
    温热覆盖住了冰凉。
    长刀拔出,未几,没入另一心口处。
    刀锋割破血肉,流淌出的却是温柔缱绻。
    殷青湮从不去想自己到底爱不爱戚烬,这个人性格孤冷,傲慢又自卑,能力很强,手腕很狠。他把她变成了一个疯子,自己又何尝不是被爱逼成了一个疯子。
    她只知道,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被他珍爱了这么久,在戚烬死去的那一刻,她便也不想活了。
    我没有办法原谅你,但我想要陪你。
    地狱太冷,若是独行,我会害怕。
    雨停了,天边的月将圆不圆。
    她趴在自己的丈夫的尸体上,恍惚间,又想到了很久之前。
    不知道是哪一年,繁花似锦,星光璀璨,她为情所困,独坐于凉亭之中郁郁寡欢。
    有人走过来,她惊喜回头,喊道:“表哥!”
    却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手里搭了件长衫,低眉顺眼,同她说:“夜深露重,小姐小心着凉。”
    她从来爱糟践身子,每每病了,便能借口去找姑苏小医仙,感受片刻温柔。
    可她其实也知道,表哥会为她疗伤治病,尽心尽力。但只有眼前这人,会为她披上风衣,担心她受了凉寒,发起高热。
    有很多东西,细究起来,都是错。是错误,是错过,是求不到,是醒太晚。
    可唯独这份真心,如圆月长明,总能照亮她回家的路。
    窗外花谢花飞,犹记多情,点点离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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