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你曾经做医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啊,几年前的事了,一次车祸。”
    “车祸?”
    “司机可能吃了某种药物,某种作用于神经系统药物,也许就是一些受体阻断剂。”
    “精神病患者?”
    “哈哈”,贝鲁斯放声大笑,好象听到什么从没有听过的笑话那般,“怎么才算精神病?”他补充问道。
    “可是你说司机可能服用某种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某种什么阻断剂,那不是精神病人是什么?”
    “弗利,这个国家的精神病人未必正在接受药物治疗,很多服用神经类药物的人,也未必是精神病患者,至少和精神障碍手册上记载的并不完全符合,可是他们都他妈的在你身边,平时完全识别不出来。”
    “我有点糊涂了,贝鲁斯,你是要说,肇事司机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吗?”
    弗利感到疑惑。
    “他完全没有看见对面的红灯。”
    “真见鬼。”
    “没什么,不过是再也不能上手术台了,没有医院敢聘用我而已,除非我愿意转职做行政事务,否则医院没有我位置。”
    “所以你现在…”
    弗利感到一阵心痛,眼睛不自觉的眨动,好像睁开久了眼泪就要涌出来一般,这些在他听到何塞讲述自己病情时都没有发生过,而在贝鲁斯说自己再也不能做医生的时候弗利对他产生深深的同情,以至于忍不住流泪。
    “好了,别像个女人一样。”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看见那家伙的时候,我真是哭笑不得。”
    “他一脸茫然,好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知道自己撞到了行人,可能把人给撞死了,但是他面无表情,好像刚刚发生的事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就像一个橡胶做的人偶一样站在那里,动作迟缓仿如八十多岁的老人,天知道,我怎么摊上这样的事。”
    “所以你认为他在嗑药。”弗利说道。
    “嗑药,就是这个词,当时我躺在担架上,四周都是嘈杂的声音,医生不停问我问题,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今年多大,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是的,医生得判断你意识是否清晰。”
    “我看这问题该去问那个司机,他肯定答不上来。”
    贝鲁斯有些生气,但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贝鲁斯,弗利无法想象当时那场车祸到底有多严重,严重到他无法继续做医生。
    “我的手,手指和手腕断裂了。”
    “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
    “神经修复和训练持续了两年,那些日子几乎全部都在训练它们,然后还是被拒绝了。”
    弗利开始明白贝鲁斯说的是怎样一件事,医院不愿意和一个手部受到重伤的外科医生合作。
    ”精细动作,他们认为外科手术需要的精细动作这双手难以胜任。”
    “贝鲁斯,你原来是…”
    “好了,别说原来了,不做医生也不错不是吗?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
    贝鲁斯笑着说,“还要再来些吗?”
    弗利笑着拒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谁都逃脱不了,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无法应对了,可是伦纳德的死和贝鲁斯身上发生的不幸,相比他们,弗利觉得自己目前尚能自由行动,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安排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沉浸在整日的痛苦和担忧中,就像母亲那些年一样,足不出户,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结果情绪越来越差,对病情没有一点帮助。看到他人比自己更可悲的经历让弗利感到一丝安慰,这种安慰异常珍贵,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清楚为什么会从他们的悲伤中感到愉悦和轻松,也许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并不是唯一不幸的那一个。
    “可是,这没有道理。”
    “什么没有道理。”
    “美国早就开始使用机器人代替医生执行一些外科手术,包括阑尾切除,还有骨骼断裂,甚至肝脏肿瘤切除。”
    说完这些弗利发现贝鲁斯正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己,“怎么了?”他问道。
    “他们宁可相信机器也不相信一个医生。”
    “人类的神经无法恢复到机器人的水平吗?”
    “人类的神经和机器的运作是两件事,虽然科学家们试图把他们变成一回事。”
    “我不能理解既然可以相信一个全自动的机器,为什么不能相信一个…”
    “弗利,这问题我想了很久,想的吃进去的东西都能不差一毫的吐出来。”
    “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为什么?”
    “我不想说。”
    弗利没有追问下去,知道的太多通常会让自己更不舒服,事情常常都是如此,知道越多越没什么好处,一个人要承担的责任和压力往往也跟着多起来。所以最好不要有什么事情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人类天生不具有保藏秘密的习惯。当知道一个秘密后,人们就开始寻找将秘密这个篮球穿出去的机会,藏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不过是没有等到那个移交秘密的人。
    “你怎么样,说说你吧,莎梅尔好吗,儿子上学了吗。”
    “啊,都很好,怎么说呢,都不错。”
    “但你看上去压力很大,弗利,你以前不是这样,工作压力太大吗?”
    每当一个人心里有了秘密,对一些日常无关紧要的对话也会变得敏感,好象自己随时被放到真人秀镜头前,不知所措,忙于掩饰。
    “就那样,没什么好不好的。”
    弗利故作轻松的端起酒杯吞下一口红酒。
    “你说我们两个男人为什么对坐着喝红酒,这场面真有趣不是吗?”
    贝鲁斯笑了起来,“家里没别的吃的,弗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什么话,我看上去有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有一点,有一点。”
    两个人都笑起来,贝鲁斯比刚才回忆自己车祸的时候轻松了许多,好象那场车祸早已时过境迁;弗利也笑着,有几次他想笑的更大声一些,但觉得嘴巴要是张的再大一些,眼泪就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没办法解释这种眼泪是快乐还是另一个藏在水底的寒流,左手手掌不知何时撑在后背,不要疼,他边笑边想着,我最好尽可能保持快乐。
    背没有疼,弗利感到有一阵安心,美妙的周日下午,能把该死的医院给忘了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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