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没有动,仍然保持着高傲独立的样子,用一种上位者的角度俯视着那具冰冷的躯体,可沈意之看到了,她目中满是悲哀和苍凉。
    她在哭,却没有留下一滴泪,因为痛的是心,哭的,也是心。
    许久许久,直到月色都已淡淡,女子终于抬起了手,那双手因为攥紧的拳而鲜血淋漓的手,看上去那么轻,却又那么沉重。
    她想要去摸一摸苏明芳的脸,想要合上他淡漠空洞的目,更想抹掉胸前长枪戳出的血窟窿,可是未能如愿。
    已经虚透了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从始至终,凤朝歌的视线都只停留在云舒一个人身上,见他支撑不住,足下用力一点便飘飞出好几丈远。
    他伸出双臂想要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护入怀中,没想到沈意之一个箭步,敏捷的将凤朝歌推开,凤朝歌一时不防往后退了两步,云舒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沈意之怀里。
    沈意之的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他强大的气场竟然压过了曾经的苏子臻,凌厉非常,带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疏王殿下,敝国公主劳您护送,上下铭感于心,只是此时此刻,即便是广陵殿下,想必也希望你有所回避。”
    凤朝歌看了眼沈意之怀中的人,不禁蹙起了眉头,他并不在意沈意之的无理,却不愿云舒倒在别人的怀里。
    可他也明白,穆青背着自己在楚国的一番作为,不管瞒过了谁,也瞒不过苏子臻和沈意之二人,所以,他无话可说。
    蹑云殿中,安神香混合着药香已经萦绕了四个日夜。
    人在不安时往往会做噩梦,就如云舒曾多次在危险之中梦到自己的过去和不祥的血色一样,可这一次,她的眼前没有梦境,有的只是黑暗和明晰的痛苦。
    她清楚的知道,苏明芳死了,而她却是那个最初的凶手,是她的命令害死了青梅竹马的玩伴。
    痛,头脑中有无数纷杂的情绪,身体持续的高温让她觉得极度缺水,无论是眼皮还是四肢都沉重到无法自控,可是身上的这些痛,不如心中的万分之一!
    黑暗之中,有人给她喂水喂食。
    汤药苦涩、清水如泉,她昏昏沉沉了不知道几个日夜,终于觉得自己能够醒来,可是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她不忍去了解真实的世界。
    一双温热的手忽然附了上来,那人轻轻的握住云舒的拳,声音温柔而低沉:“既然醒了就睁开眼吧,这双手禁不住你的折腾了。”
    云舒的身体一僵。
    她不想再理会手掌火辣辣的痛感和上面粘稠的液体,而是‘忽’的一下睁开双眼,她目光含着晶莹,冷漠的望着身旁的人。
    那个人俊美、风雅、气度无双,然而她却知道这个人完美皮相下隐藏的卑鄙、阴谋和不择手段,曾经她觉得可以理解,现在只有痛恨!
    云舒发现自己正躺在蹑云殿中,身边的一景一物都无比熟悉,却不见了沈意之的身影,她心中狠狠一颤,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动手捏上了凤朝歌的脖子。
    纤细苍白的手掌渗出丝丝鲜血,显得既瑰丽又妖娆,可那冷玉一般的骨节寸寸收紧,带着强大的恨意!
    这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眼前的人!
    凤朝歌被这强大的杀意摄的一愣,眼中有短暂的不信和伤痛,可他却一动不动任由床上的女子施为,薄唇紧抿,心脏却痛楚的收缩。
    “沈意之呢?明芳不在了,下一个就是他对不对!”女子痛吼出声,只因她醒来之后没有寻到沈意之的身影,她明明记得,是沈意之接住了昏倒的自己。
    “这是你第二次想要杀了我。”凤朝歌自嘲一笑,一颗心竟被人生生撕成了两半,血肉模糊。
    云舒看到了凤朝歌的眼睛,其中深沉似海,处处暗流涌动,他总是那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滴答’,‘滴答’。
    艳红色的鲜血从手掌一路滑落,滴在凤朝歌的前襟上,苍白与血红,鲜明的颜色对比,竟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红颜枯骨的凄美决绝之感。
    粘稠的血液不断滴落,手掌还在收紧,凤朝歌的脸上开始暴露青筋,他的双眼因充血而微微凸起,看起来有些可怖。
    可他不阻止,不反抗,因为他想看一看,自己刻在骨子里,烙在心上的人,她是否真的这么恨,恨到可以杀了他!
    终于,凤朝歌因为窒息的痛苦而发出一声低哼,可是他仍然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人,嘴角那抹笑意配上他此刻的面容,十分诡异。
    谈冲好不容易想办法找到了沈意之,请他引荐入宫,没想到刚一进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副诡异、凄艳、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
    他吓得不轻,顾不得什么礼仪,急急迈了几步走到剑拔弩张的床前,伸手打开了云舒的手,看起来那么有力的一双玉手,实则…没什么力气。
    谈冲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家主上,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他为何不躲?
    云舒当然看到了沈意之,心中庆幸他安然无恙,然后一痛,若明芳愿意把局势缓一缓,若能等她回到楚国,那么他也会是安然无恙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沈意之看到云舒比纸还白的脸色,放柔了声音,关心道:“殿下感觉身体如何?”
    云舒看向她,朱唇微启,眼中蓄起晶莹的水雾,没有滚落,又消失于无形,她声音小心而艰难,带着丝丝痛意:“明芳他……怎么样了?”
    那声音语调仿佛苏子臻还活着,只是因某些事暂时离开京城,那份珍贵的心意,就连谈冲这样的糙汉子都觉得有些心酸。
    沈意之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房中的凤朝歌和谈冲。
    云舒斜靠在床榻上,用手无力的撑了一下额头,她不愿再看旁边的人,只吩咐殿外守候的宫人将他们安置在行宫,容后再谈。
    沈意之一直静静等候,直到蹑云殿中只剩下了他和云舒两个人,才道:“殿下,明芳谋反的罪证是乐平公主亲自呈上的,如今并没有推翻的证据,所以他只能被当做乱臣贼子,按律应该分尸,用草席扔到乱葬岗。”
    云舒心中早就对苏明芳的结局有了计较,手却不由自主的发抖。
    沈意之说完垂下眼眸,有种人最善于伪装,可心中的痛却不曾少过谁,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理解云舒现在的所思所想,那便只有他了。
    一样的心痛却无法言明,一样的脆弱却必须坚强。
    沈意之的眼闭起、然后张开,叹息道:“阿舒,你应该知道,明芳的心意一向如此,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你来掌握楚国的江山来的重要,即便是葬身无处,他也是甘愿的。”
    云舒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床顶,‘阿舒’这个称谓,沈意之已经很多年不曾叫过了,即便是在幼时,他也常常只称呼她为公主。
    是啊,沈意之就是这样一个精明的人,他比苏明芳更明白和王室牵扯不清的下场,所以他有意的回避,不像那个执拗的人,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
    ‘云舒’这两个字是她的名字,是母后对她生命最初也是最终的期望,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苏明芳会将这两个字叫出来。
    如今……还有谁呢?
    “我知你的心意,又岂会让他暴尸荒野?”沈意之的语气凝滞了一下,才接着道:“我已命人将他的尸身用死囚换掉,葬在父亲别院后的青山上……那里风景不错,你放心。”
    “意之……”云舒用手遮住双眼,将光线死死隔绝:“你说真的值得吗?父王和母后,都为江山而死,明芳被害,也是为了这握不住的权势,数百年前,司马策、云宓、凤留笙,他们都是当世豪杰,你可知他们的下场?”
    云舒的语调有些阴郁:“司马策连累全族被灭,四国共同围剿,云宓在雪山谷底英年早逝,而剩下的那个……据说凤留笙未曾娶妻,孤寂一生,你说他们后悔了吗?”
    这也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明芳已逝,她、意之、凤朝歌,乃至于纠缠在四国之内的宁攸飏和赢华,亦或是许许多多的兵将和百姓,他们会如何?会不会后悔?
    沉默,两人相顾无言。
    云舒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沈意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过后,沈意之出声:“或许不值得。”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可是这权势对你而言是拖累,对别人却是求而不得,江山和百姓或许是身外之物,困住了你一生洒脱,却也是不可逃避的责任。”
    沈意之收起笑容,露出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他走到床前,拿下云舒伤痕累累却执意挡住双眼的手。
    他那么的郑重其事,又满含信心,眼中隐隐波动的流光,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狂热!
    “殿下,成为楚国的主人吧,不是背后的掌权者,不是王上的嫡女,不是丞相大人的嫡孙,更不是我和明芳的挚友。”
    他神情真挚,一字一顿道:“楚国现在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君王,而你,正适合。”
    或许是沈意之甚少这样义正言辞,也或许是多日以来的昏睡让人疲惫,云舒怔住了,脑袋不在思考,只是望着眼前的人。
    即便她不曾向世人展示自己手中的权柄,但沈意之是知道的,楚国真正的主人本来就是她。
    因为楚王的有意放权,因为云清的不争不抢,因为管潮和苏、沈两家的支持,整个楚国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可现在沈意之却说,让她成为楚国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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